第七十六卷 鄭芝龍受撫
熹宗天啟七年(丁卯,一六二七)六月,海寇鄭芝龍等犯閩山、銅山、中左等處。芝龍,泉州南安縣石井巡司人也。芝龍父紹祖,為泉州庫吏。蔡善繼為泉州太守,府治後衙,與庫隔一街相望。芝龍時十歲,戲投石子,誤中善繼額,善繼擒治之,見其姿容秀麗,笑曰:「法當責而封。」遂釋之。不數年,芝龍與其弟芝虎流入海島顏振泉黨中為盜。後振泉死,眾盜無所統,欲推擇一人為長,不能定,因共禱於天。貯米一斛,以劍插米中,使各當劍拜,拜而劍躍動者,天所授也。次至芝龍,再拜,劍躍出於地,眾咸異之,推為魁。縱橫海上,官兵莫能抗。始議招撫,以蔡善繼嘗有恩於芝龍,因量移泉州道,以書招之。芝龍感恩,為約降。及善繼受降之日,坐戟門,令芝龍兄弟囚首自縛請命。芝龍素德善繼,屈意下之,而芝虎一軍皆嘩,竟叛去。六年春,遂據海島,截商粟。閩中大饑,望海米不至,於是求食者多往投之。七月,劫商民船,勢浸大。其黨謀攻廣東海豐嵌頭村以為穴。芝龍乃入閩,泊於漳浦之白鎮,時六年十二月也。巡撫朱一馮遣都司洪先春率舟師擊之,而以把總許心素、陳文廉為策應,鏖戰一日,勝負未決。會海潮夜生,心素、文廉船漂泊失道。賊暗度上山,詐為鄉兵,出先春後。先春腹背受敵,遂大敗,身被數刃。然芝龍故有求撫之意,欲微達於我兵,乃舍先春不追,獲盧游擊不殺。又自舊鎮進至中左所,督帥俞咨臯戰敗,縱之走。中左人開城門求不殺,芝龍約束麾下,竟不侵擾。警報至泉州,知府王猷知其詳,乃曰:「芝龍之勢如此,而不追、不殺、不焚掠,似有歸罪之萌。今剿難猝滅,撫或可行,不若遣人往諭,退舟海外,仍許立功贖罪,有功之日,優以爵秩。」興泉道鄧良知從之,遣人諭意。
懷宗帝崇禎元年春正月,工科給事顏繼祖劾福建總兵俞咨臯下獄。初,巡撫朱欽相招撫海寇楊六、楊七等,鄭芝龍求返內地,楊六紿其金不為通,遂流劫海上。繼祖上言:「海盜鄭芝龍生長於泉,聚徒數萬,劫富施貧,民不畏官而畏盜。總兵俞咨臯招撫之議,實飽賊囊。舊撫朱欽相聽其收海盜楊六、楊七以為用。夫撫寇之後,必散於原籍。而咨臯招之海,即置之海,今日受撫,明日為寇。昨歲中左所之變,楊六、楊七杳然無蹤,咨臯始縮舌無辭,故閩帥不可不去也。」疏入,逮咨臯下於理。
三月,禁漳、泉人販海。芝龍縱掠福建、浙江海上。
六月,兵部議招海盜鄭芝龍。
九月,鄭芝龍降於巡撫熊文燦。工科給事顏繼祖言:「芝龍既降,當責其報效。」從之。
二年(己巳,一六二九)春二月,海盜李魁奇伏誅。魁奇本鄭芝龍同黨,芝龍忌之,擊斬粵中。
夏四月,廣東副總兵陳廷對約鄭芝龍剿盜,芝龍戰不利,歸閩。不數日,寇大至,犯中左所近港,芝龍又敗,寇夜薄中左所。
四年(辛未,一六三一)春正月,上召廷臣及各省監司於平臺,問福建布政使吳暘、陸之祺:「海寇備禦若何?」暘曰:「海寇與陸寇不同,故權撫之。但官兵狃撫為安,賊又因撫益恣,致數年未息。」上曰:「前撫李魁奇,何又殺之?」暘曰:「魁奇非鄭芝龍比,即撫終不為我用。今鍾斌雖撫亦反側,不可保也。」上問:「實計安在?」祺曰:「海上官兵肯出死力,有司團練鄉兵,多設火器,以守為戰,剿之不難。」上問巡撫熊文燦,暘曰:「文燦才膽俱優,但視賊太易,故前有吉了之敗。」祺曰:「鍾斌與鄭芝龍勢不兩立,七月間斌擾福州,撫臣計誘往泉州。前聞撫臣同芝龍討賊,戮其兄,賊遁去。」問廣東布政使陸問禮,對曰:「廣東海寇俱自福建至,舟大而多火器,兵船難近。但守海門,勿令登陸,則不為害。」
五年(壬申,一六三二)冬十一月,海盜劉香老犯福建小埕,游擊鄭芝龍擊走之。
六年(癸酉,一六三三)夏六月,海盜劉香老犯長樂。
七年(甲辰,一六三四)夏四月,海盜劉香老犯海豐。
十二月,總督兩廣熊文燦奏:「道將信賊自陷。」時文燦令守道洪雲蒸、巡道康承祖、參將夏之木、張一傑往謝道山招劉香老被執。上以賊渠受撫,自當聽其輸誠,豈有登舟往撫之理。弛備長寇,尚稱未知,督臣節制何事?命巡按御史確核以聞。已,令文燦戴罪自效。
八年(乙亥,一六三五)夏四月,福建游擊鄭芝龍合粵兵擊劉香老於田尾遠洋。香老脅兵備道洪雲蒸出船止兵,雲蒸大呼曰:「我矢死報國,亟擊勿失。」遂遇害。香老勢蹙,自焚溺死,康承祖、夏之木、張一傑脫歸。
八月,香老家屬六十餘人,部屬千餘人至黃華,降於溫處參軍。
十三年(庚辰,一六四0)秋八月,加福建參將鄭芝龍署總兵。芝龍既俘劉香老,海氛頗息,又以海利交通朝貴,寢以大顯。
十六年(癸未,一六四三)冬十一月,設南贑兵三千,以副總兵鄭鴻逵統之。
十七年(甲申,一六四四)春正月,前兵科都給事中曾應遴薦副總兵鄭鴻逵緩急可用,詔益南贑兵二千,命鴻逵鎮守。踰年,鴻逵以舟師守鎮江,我清兵南下,潰歸,鄭芝龍降。
谷應泰曰:
海上亡賴奸民,多相聚為盜,自擅不討之日久矣。蓋以魚鹽蜃蛤,商舶往來,剽掠其間者累千金。利則乘潮上下,不利則嘯聚島中,儼然以夜郎、扶餘自大,東南邊徼,益騷然苦之矣。
泉州人鄭芝龍,筦庫之子也。年未弱冠,為海寇顏振泉所掠。振泉愛芝龍狀貌,因有寵。泉死,眾推為魁。然而龍特饒智數,桀黠喜持兩端,其他無絕殊者。方其侵暴外洋也,輸金於楊六,緩追於洪先春。黃巾未破於曹公,赤眉約降於光武,其持兩端者一也。及其受撫內地也,私鬥則勇於魁奇,公戰則怯於廷對。殺陳于於泜水,縱匡術於石頭,其持兩端者二也。又若擁兵閩、越,援立外藩,定策功高,闔門橫玉。而乃陰懷首鼠,百計沮軍。滹沱既未合兵,東吳豈能遽下。居異人為奇貨,以澶淵為孤注,其持兩端者三也。又若關門既下,釋甲入臣,居第京師,招搖海上,曾無麟閣之功,但比遼東之豕。隗囂侍子而身返於外,延之在臺而子更舉兵,其持兩端者四也。
夫奉先之失,在於去就輕脫,故依建陽則背建陽,依董卓則背董卓。牢之之敗,在於天性反覆,故附道子則反道子,附元顯則反元顯。今芝龍以盜賊之雄,挾遨遊之智,而鷹眼不化,狼心已成。身在樊籠之中,志存江湖之上。一旦緩急,可得信乎?然予又恠崇禎之初,芝龍既撫,銳意行金,織皮丹珀,來自賈胡,明珠文犀,至皆兼兩。是以薦剡頻上,爵秩屢貤,坐論海王,奄有數郡。人但知元龜象齒,都自淮來,而不知寶玉大弓,原從魯竊。若能卻盜泉之水,則不至奪君子之器矣。說在孔子之對康子也。
第七十七卷 張獻忠之亂
崇禎元年(戊辰,一六二八),延安饑,谷府民王嘉胤運作亂,延安人張獻忠從之。獻忠陰謀多智,賊中號八大王。其部最強,旁掠延安諸郡邑。
四年(辛未,一六三一),張獻忠率眾二千人,就撫於三邊總督洪承疇。
五年(壬申,一六三二),獻忠復叛,隨賊首高迎祥、紫金梁等轉寇山西諸郡縣。
七年(甲戌,一六三四),群賊轉寇河南,張獻忠犯信陽、鄧州,遁入應山。洪承疇率諸將逐賊於河南,獻忠西奔商、雒,遁盩、鄠間,與延安賊李自成陷澄城,寇平涼、邠州。旋與群賊出潼關,寇嵩、汝。
八年(乙亥,一六三五)正月,諸賊盡集宛、雒,張獻忠東走,掠廬、鳳、安慶。
二月,與老回回西走商州,復至秦州。
十一月,獻忠與群賊自潼關出犯閿鄉、靈寶,東行。庚申,總兵祖寬大破獻忠於姑家廟。
十二月,獻忠合諸賊圍廬州,分道陷巢縣、含山,遂陷和州。沿江下,犯江浦。
九年(丙子,一六三六)正月,張獻忠合群賊圍滁州,總理盧象升大敗之,賊竄河南。
十年(丁丑,一六三七),群盜久擾河南無可掠,悉入楚,寇蘄、黃間。官軍敗獻忠於黃岡,獻忠復入江北,東掠至儀真,揚州告急。獻忠尋西走入楚。
十一年(戊寅,一六三八)正月,總兵左良玉、陳洪範大破賊於鄖西,張獻忠請降。初,獻忠自良、涿噪而為盜,洪範捕獲獻忠,異其貌而釋之。以是懷舊恩,乞降於洪範,請率所部殺賊自效。總理熊文燦承制撫之,獻忠請置家口於鄖西。文燦為請於朝,詔貸其罪,立功自贖。獻忠乃率部曲數千,居白沙界山。獻忠狡而多計,群盜每以為的。其降也,自言能制鄖、襄、荊、承數百里內外無一賊。文燦每曲徇其請,益驕不奉法,屢檄從征不應。獻忠又求襄陽一郡,以屯其軍。文燦議餉二萬人,獻忠乞餉十萬人,文燦遷延不能應。
十月,獻忠聲言寄家口於穀城,入據守之,分屯群盜於四郊。
十一月,羅汝才亦就撫,文燦安其眾於房、竹間,與民錯壤而處。遙與獻忠為聲援,奪民禾而食,不奉縣官法,鄖、楚、偏、沅諸撫咸以為憂。文燦剛而愎,又新有功而驕,皆不聽。鄖、襄人惴惴,恐禍至無日矣。
十二年(己卯,一六三九)五月,張獻忠叛於穀城。初,賊首高迎祥既誅,李自成困川西,群盜失勢,獻忠連敗,精銳俱盡,始乞撫以緩誅,初無降意。及據穀城,潛勾諸賊為犄角,遂復思叛去,舉人王秉貞為之謀主。至是,遂殺穀城知縣阮之鈿以叛,羅汝才九營並起應之。獻忠脅御史林鳴球上書,求封於襄陽,鳴球不從,遂殺之。
七月,熊文燦檄諸將進兵穀城,獻忠焚穀城西走,與羅汝才合。左良玉追賊於房縣西,賊設伏羅(日侯)山,良玉兵度隘入伏中,賊四合圍之。突圍戰,敗績,一軍盡沒,良玉失其符印,僅收殘兵數百走回房縣。事聞,文燦、良玉供革職,殺賊自贖。
九月,大學士楊嗣昌督師討賊。
十月,至襄陽,逮熊文燦,論死。
十三年(庚辰,一六四0)二月,平賊將軍左良玉大破張獻忠於太平縣之瑪瑙山,斬首萬級。獻忠精銳俱盡,止驍騎千餘自隨,遁走興、歸山中。尋自鹽井竄興、房界上。左良玉屯興安、平利諸山,連營百里。諸軍憚山險,圍而不攻。賊伏深箐中,重賄山氓,市鹽芻米酪,山中人安之,反為賊耳目,陰輸兵情於賊。獻忠得以休夏,收散亡,養夷傷。群盜往往歸之,兵復振。時羅汝才、過天星七股賊盡入蜀。
六月,獻忠自興、房走白羊山,入巫山隘。聞川兵躡之,益入深谷中,掩息旗鼓,轉入而西,不知所往。都司曹進功率兵入山偵賊,不見一人而還。
七月,獻忠既西,羅汝才屢為官軍所敗,勢孤,率黨走合於獻忠,共謀渡川西。諸將賀人龍、李國奇、張應元、汪雲鳳、張奏凱等會師擊之,應元、雲鳳營於夔之土地嶺,待賀人龍兵,三檄不至。初,督師嗣昌以左良玉跋扈難制,而人龍屢破賊有功,請以人龍代良玉,佩將印。既而以良玉瑪瑙山捷,度未可動,復奏留良玉,佩印如故,別加人龍總鎮銜,須後命。人龍初聞大將之拜,踴躍動三軍。既報寢,乃怏怏。良玉知其故意,亦恨。當獻忠之遁伏興、歸也,千餘殘寇可盡,乃良玉以奪印懷慚,人龍復以歸印觖望,遂逡巡不復深入,致獻忠復熾,皆嗣昌失兩帥之心,玩寇故也。人龍屯開縣,每以餉乏為辭,頓兵不進。
癸亥,人龍兵噪而西歸。
己巳,官軍敗績於土地嶺。時張應元、汪雲鳳所將楚兵五千,皆新募,未經行陣,待人龍兵久不至。獻忠知官軍無後繼,悉銳來攻。應元、雲鳳簡銳千人搏戰,晨至日中未決。賊分兵繞後山而下,突入營中,守營新兵皆嘩,賊乘之,前後合圍。二將連兵死戰,應元中流矢,奮擊突圍出。賊方渡巴霧河,應元馳赴河上燃炮,擊殺一賊帥衣緋者,賊不得渡。雲鳳苦戰久得脫,渴飲水斗餘,臥血凝臆而卒,兵多潰亡。
九月,獻忠、汝才陷大昌。
庚寅,屯夔城山背。賊行營輜重婦女甚眾,而諸軍多觀望不前,但尾賊後。所至關隘,防兵多遠遁,賊長驅直過。二賊合兵趨達州,謀西渡。
丙午,賊渡河,遂入巴西。督師嗣昌命監軍萬元吉監諸軍西行,尾擊賊。
十月壬戌,獻忠、汝才陷劍州。
甲子,過劍閣,趨廣元,直走陽平關。從間道別出百丈山,將入漢中。總兵趙光遠守陽平甚嚴,賀人龍、李國奇復整兵而東。賊乃踰昭化走西川。
丙寅,川兵追賊於劍州,敗績,賊擒四將以去。官軍轉戰於綿州,逐北至城下,賊渡綿河而西。
十一月庚辰,督師監軍元吉大饗將士於保寧。以諸軍進止不一,立大帥以統之。以總兵猛如虎為正總統,張應元為副總統。
癸未,發保寧,趨綿州,諸將分屯要害,元吉督諸軍自間道趨射洪,扼蓬溪以待之。
癸卯,賊屯安岳,知大兵且至,宵遁走內江。
乙巳,猛如虎至安岳,選驍騎逐賊。元吉與應元屯於安岳城下,以遏賊歸路。
十二月己酉,賊走瀘州,賀人龍等以兵躡之。
辛亥,賊陷瀘州。瀘州三隅皆陡絕臨江,止立石站一路可北走。賊既走絕地,元吉謀以大兵自南搗其老營,伏兵旁塞險要,蹙賊北竄永州,逆而擊之,可以盡殲也。
乙卯,元吉兵至立石站,賊營先移渡南溪,官軍隔水追之不及。
癸亥,賊越成都,走漢州德陽,復至綿河。
十四年(辛巳,一六四一)正月丁丑,獻忠、汝才入巴州。
己卯,走達州。
甲申,賊渡違河而東,往新開焚毀驛道,人煙斷絕者七百里。初,賊南竄,元吉欲從間道出梓潼,扼歸路以待賊。嗣昌檄諸軍躡賊急追,不得距賊遠,令他逸。諸將皆盡向瀘州,賊折而東返,歸路盡空,不可復遏。賀人龍頓兵廣元不進。
己丑,猛如虎率諸將及賊於開縣,日暮雨作,諸將咸以人馬乏,請詰朝戰。參將劉士傑曰:「自瀘州逐賊,馳騖四旬。僅而及之,惟敵是求。今遇賊不戰,縱敵失賊,誰執其咎乎?請為諸君先!」揮戈而進。如虎亦率親兵從之。士傑奮勇前摶賊陣,連勝之。獻忠憑高而望,見後軍無繼,左軍皆前卻不進,因以精銳繞谷中,出官軍後,馳而下。左軍先潰,士傑及游擊郭開、如虎子猛先捷皆戰死。前軍已覆,如虎突戰潰圍出,馬仗軍符盡失。賊東走巫山、大昌。監軍元吉赴開縣收召殘兵,祭陣亡諸將,哀動三軍。嗣昌在雲陽聞開縣失利,始悔不用諸將扼歸路之謀矣。初,賊之西渡違河也,嗣昌策其必入秦,令左良玉自興、歸趣漢中。及賊東走,嗣昌復檄良玉自夷、夔進剿。使者憚行,中道返命,曰:「平賊已入漢中矣。」既慮其言不售也,更使人紿良玉曰:「賊向漢中矣。」良玉不至,嗣昌之使十九返,良玉曰:「向依督師令,瑪瑙山安得功乎?」遂撤興、房兵趨漢中。賊下夔門,無一人攔截者。賊既度巫山,晝夜疾走興、房山中。
二月,獻忠、汝才走當陽,鄖撫袁繼咸悉兵扼賊於房、竹。賊走宣城,偵襄陽無備,簡二十騎持符,偽為官兵。己酉夜,至城下,守者驗符信啟關。賊既入,即揮刀大呼殺門者,城中先伏賊百餘俱起應之,縱火,光燭天。賊大隊疾馳至,城中大亂,門洞開。庚戌昧爽,賊盡入城。知府王承曾突圍走,兵備副使張克儉、推官酈曰廣死之。賊焚襄王府,執襄王。獻忠據坐王宮,坐王堂下,勸之以卮酒,曰:「吾欲斷楊嗣昌頭,而嗣昌遠在蜀,今當借王頭,使嗣昌以陷藩伏法。王其努力,盡此一杯酒!」因縛王殺之,投屍火中。福清王常澄逃免,潛遣人索王屍,已燼,僅拾顱骨數寸以歸。賊殺宮眷,並貴陽王常法,盡掠宮女,發銀十五萬以賑饑民。襄陽守兵數千,軍資器械山積,盡為賊有。初,左良玉屢破賊,掠其輜重,盡蓄之許州,為獻忠襲取。良玉在鄖,厝家口貲蓄於襄陽,至是復盡為獻忠有。良玉聞之,同鄖撫袁繼咸發兵馳援,已不及。
癸丑,賊渡江破樊城。己未,陷當陽、郟縣。
乙丑,陷光州、新野。
三月丙子,督師大學士楊嗣昌自縊於軍。時李自成已陷河南,福王遇害。嗣昌以連失二郡,喪兩親藩,度不免,遂自盡。監軍元吉部署行營,命猛如虎駐蘄、黃,防獻忠東逞。上以襄陽失陷,左良玉違制避賊,削職戴罪平賊。逮鄖撫袁繼咸入京。
四月,獻忠焚掠襄陽既空,聞左兵漸逼,以兵三萬犯應山,知縣章日輝擊卻之。北至隨州,掠汝寧縣。難民逸歸,見獻忠面帶刀瘢二,箭創一,方令群盜備乾糒為半月糧,往攻固始,陷光州,漸逼麻城。革、左諸賊在皖、桐,聞獻忠東來,自潛、太至麻城勾合之。將謀渡江,巡撫宋一鶴擒賊諜,焚其舟。
庚午,獻忠、汝才合兵陷隨州,知州徐世淳死之,合戶被殺,吏民屠戮不遺,血流成溝澮。
六月,左良玉敗獻忠於南陽之西山。獻忠西走,與汝才合兵攻南陽,晝夜穴城,知府顏日愉力拒之。賊去,陷信陽,獲左兵旗幟,令群盜襲以入泌陽,陷之。
癸亥,走隨州。
七月丁丑,獻忠圍鄖陽,鄖兵御之多殺傷。
己卯,獻忠宵遁。總兵黃得功戲下兵叛,西走投獻忠。獻忠陷鄖西。羅汝才忤於獻忠,北走合自成,左良玉敗之於鄧州,再敗之於浙川。
辛卯,鄖兵與獻忠戰,敗績。獻忠以所擒鄖兵人斷一手,縱歸以辱官軍。督師丁啟睿與左良玉俱屯南陽,頓兵不進。獻忠既拔鄖西,馬騾器甲,搶獲甚盛。群盜蟻附之,眾至數十萬。獻忠屢勝而驕。
八月,東掠信陽。左良玉營多降將,家在鄖、襄,多被獻忠殺掠,人思致死於賊。良玉乃自南陽引兵逆擊獻忠於信陽,斬其首將 沙賊,大破之,奪其馬萬餘,降眾數萬。獻忠負重創,易服夜遁,竄入山中。良玉軍聲大振,降附日眾,遣諸將分道窮搜獻忠。
戊午,獻忠收餘眾數千,反走向鄖陽,驟遇官軍,不戰而潰,棄馬騾二千。尚有眾二千,趨南陽,負創不能馳,保其婦豎,日行三十里,部曲日逃十六七,僅隨數百人。
辛未,良玉自鄖北發,獻忠已過南陽,追之不及。監軍御史汪承詔劾將士觀望縱賊。羅汝才既北合李自成,自成踞河、雒,有眾五十萬。獻忠眾散且盡。
九月,因汝才以奔自成。初,獻忠與自成並起延西,以狡詐相雄長。自陷襄陽,嗣昌縊死,自以威名遠出自成右。及敗來歸,僅從數百騎。自成方強,欲屈之,獻忠不為下。自成怒,欲殺之。汝才知之,陰選良馬五百騎資獻忠,令他徙。獻忠乃盡夜東馳,與回、革諸賊合,入霍山,扼險拒守。督師啟濬以兵赴商城,旋北行討李賊,獻忠得逸山中。
十月,張獻忠合六營賊,復出攻舒城。
十五年(壬午,一六四二)二月乙卯,張獻忠陷亳州。亳州官吏先已棄城走,賊按兵入城。
三月,獻忠合回、革諸賊,復攻舒城。
四月壬寅,舒城陷。時舒城無令,參將孔庭訓以兵千人,同編修胡守恒率民共守七閱月,廷訓降於賊,勾賊攻城。守恒倡舒人死守,賊以洞車穴城,穿者數處,守恒督軍民補塞之。賊射書脅降,守恒燔其書於城上。越三日城陷,賊執守恒,刃其腹,被數十創以死。獻忠屯舒城,改曰得勝州。令降將孔廷訓攻霍山。河南賊袁時中以兵會獻忠。
乙巳,獻忠合諸賊陷六安。
五月甲戌,張獻忠襲破廬州。先是,獻忠遣英、霍游民陽為貿易者,潛入廬州城。適督學御史以較士至郡,獻忠遣賊數百,負書卷,衣青衿,雜諸生應試者,旅寓城中。甲戌夜漏三下,獻忠卷甲疾馳入郡,城中賊縱火應之。城陷,學使者及備兵副使蔡如蘅俱走,知府鄭履祥死之。廬州城池高深,賊屢攻不能克,至是,一夕而陷。獻忠斂兵退屯巢湖,略含山、巢縣。
六月辛亥,獻忠襲陷廬江,焚戮一空,還兵舒城。
八月辛丑,獻忠分三軍:一軍上六安,一軍趨廬州,一軍往廬江三河。掠雙橋巨舟二百艘。復大治舟艦於巢湖習水師,因大會群賊,合水陸五十六營,集於皖口。
壬子,獻忠復陷六安,將州民盡斷一臂,男左女右。總兵黃得功、劉良佐兵救六安,營於夾山嶺,再戰敗績,得功歸定遠。獻忠再陷六安,挫得功、良佐兵,謀渡江入南京,遂僭號改元,刻偽寶,選自宮男子,偽署總兵以下官。
九月,黃得功復以大兵逐之。
己卯,賊悉走潛山,命賊將一堵牆為殿。營於山上,步騎九十哨,分營為四,前阻大溝,後枕山險,為持久計。得功、良佐卷甲疾趨,夜半緣山後噪而升。賊驚起失措,且前阻大溝,不能成列。官軍奮擊,賊踰崖跳澗四潰。追奔六十里,斬首萬餘。獻忠潰圍走,一堵牆伏林中,焚殺之。填屍溢谿壑,臭達百里。奪馬騾數萬,賊腹心謀士婦豎俱盡。
十月丙午,劉良佐再破獻忠於安慶,奪馬騾五千,救回難民萬餘。獻忠引兵西走蘄水。
十一月,獻忠西入楚。劉良佐旋師淮安,黃得功旋師定遠。
十二月,獻忠復東去,陷桐城,屠之。初,獻忠西遁,諸軍俱剿袁時中於潁,故獻忠乘虛突出。
丙戌,陷無為州,遂陷黃梅。
壬辰,陷太湖。
十六年(癸未,一六四三)正月辛酉,張獻忠以二百人夜襲,陷蘄州。明日,令薦紳、孝廉、文學各冠帶自東門入,西門出,盡斬之,遂屠蘄州。留婦女毀城,稍不力,即被殺。執守道仁和許文岐。獻忠曾販杭州,識文岐,頗禮之。文岐陰謀圖賊,乃被殺。時楚兵盡隨良玉東下蘄、黃一帶,惟土兵三百人守蘄水,獻忠乘虛充斥。
三月丁酉,陷蘄水,屠之。甲寅,左良玉引兵自池口西上,屯安慶。
丙辰,獻忠自蘄水疾馳至黃州,乘大霧攻城。黎明,城陷。執副使樊維城,欲降之,罵賊不屈。賊刺之,洞胸死。獻忠據府自稱西王。麻城諸生周文江倡亂,迎降獻忠。獻忠大喜,偽授文江知州。賊尋陷羅田。
五月,總兵方國安率兵七千扼蘄州,獻忠西向武昌。武昌武備積弛,闖、獻交窺江、漢,時議募兵守城,而庫藏空絀。楚王有積金百萬,三司長史貸金數十萬以贍軍,王不應。大學士賀逢聖家居,倡義捐貲募兵,僉謂宜募土著。適承天、德安潰兵俱下,楚王盡募之為軍鋒,以長史徐學顏領之,號「楚府兵」。
獻忠沿江而上,悉師破漢陽,臨江欲渡,武昌大震,議撤江上兵嬰城守。參將崔文榮曰:「守城不如守江,守江不如守漢。磨盤、煤炭諸洲,淺不過馬腹,縱之飛渡,而嬰城坐困,非策也。」議者不從,賊果從煤炭洲而渡,直逼城下。文榮御之,小有斬獲。賊攻武勝門,文榮率諸軍拒之,多殺傷。壬戌,楚府新募兵為賊內應,開門迎賊。文榮躍馬持矛大呼,殺賊三人。賊攢矛刺之,洞腋死。大學士賀逢聖與文榮俱守武勝門,城陷歸家,衣冠北向再拜,以巨舟載其家出墩子湖。至中流鑿舟,全家溺者十二人。逢聖屍沉百七十日不壞,十一月壬子始出葬。長史徐學顏與賊格鬥,斷左臂,右手持刀不仆,賊支解之。楚宗多從賊者。賊執楚王,盡取宮中積金百餘萬,輦載數百車不盡,楚人以是咸憾王之愚也。賊以箯興籠王,沉之西湖。屠戮士民數萬,投屍於江。尚餘數萬人,縱之出城,以鐵騎圍而蹙之江中。浮屍蔽江而下,武昌魚幾不可食。其遺民數百,多刖斷手足,鑿毀目鼻,無一全角者。
獻忠遂據楚王府,僭稱武昌曰京城。偽設六部、五府,鑄西王之寶。開科取士,殿試取三十人為進士,授郡縣官。初,李自成兵臨漢陽不克,聞獻忠取之,自成怒,榜示遠近,曰:「有能擒獻忠以獻者,賞千金。」及聞取武昌,復遣人賀之曰:「老回回已降,曹、革、左皆被殺,行將及汝矣。」獻忠得書而懼,多齎金寶,報使於自成。自成留其使,獻忠恨之。
六月丙戌,諭平賊將軍左良玉專剿張獻忠,毋老師糜餉。
七月辛亥,方國安合左營副將徐懋德、馬士秀等步騎二萬從蘄州而上,夜擊賊於大冶,斬首千級。前鋒既勝,左鎮諸軍並進。獻忠聞之,戊午,以四賊帥守武昌,為浮橋於金口,悉眾西渡,屯舟師於湖中,謀向岳。
八月壬戌,方國安等進兵黃州,斬偽知府。
癸亥,諸將進次陽邏堡,距武昌三舍。監紀知縣吳敏師聯絡蘄、黃四十八寨義勇數萬人與師會。總兵常安國以舟師先進,轉戰金沙州,奪賊舟百艘。賊騎反走,焚城下諸舟,嬰城自保。安國等退屯漢口。
丙寅,諸軍齊壓武昌而軍,賊出戰,大敗退入。官軍逐之,遂入城。賊開門西走,諸將縱兵屠戮萬計,遂復漢陽並諸屬縣。張獻忠陷咸寧、蒲圻,距岳州二百里。沅撫李乾德、總兵孔希貴以兵二萬守城陵磯,盡移岳州居民他避,令軍士詐為居民開門迎賊。賊入城,伏發,賊盡殲。留四賊,賊割一耳,貫箭縱回以辱賊。獻忠怒,益兵進攻。乾德虛立營壘道傍,林中植旗幟,伏大炮,積薪其上。賊以火攻之,延燒積薪,炮大發,殺賊數百。賊益怒,水陸並進。乾德飾戰艦中流向賊營,度矢石可及,即止不進,賊連弩射良久。乾德度賊矢炮且盡,水陸奮擊,大敗之,三戰三捷。獻忠乃悉眾二十萬圍岳州,百道俱攻。力屈城陷,乾德希貴俱走長沙。
戊辰,賊前鋒至湘陰,湘陰民俱空城走。獻忠分軍為二:一軍下長沙,一軍上荊州。獻忠欲北渡,卜於洞庭湖神,不吉;三卜,神終不許。
庚辰,獻忠斂舟湘潭數千艘將北渡,忽大風起,覆舟百餘,溺死數千人。因復還岳州,盡殺所掠婦女,投屍江中。焚其舟,火延四十里,江水夜明如晝。遂陸行向長沙,甲申至城下,長沙人民先已走,李乾德奉吉王、惠王走衡州。
丙戌,長沙陷,總兵尹先民、何一德降賊,巡撫王聚奎單騎走江夏,推官蔡道憲死之。先是,武昌陷,聚奎南奔長沙,道憲請還屯岳州,謂岳與長沙唇齒也,並力守岳,則長沙可保,而衡、永無虞。聚奎屯岳數日,仍南徙,驅萬人入長沙。所過如洗,慘甚於賊。尋遁入湘潭。及賊至城下,呼推官曰:「吾軍中皆知爾名,可速降,毋自苦也。」道憲挽強弩射之。獻忠怒,攻三日夜而城陷。執道憲,百計誘降,不屈,磔之。健卒林國俊等九人追侍道憲不去。賊勸道憲降時,國俊曰:「如吾主可降亦去矣,不至今日。」賊云:「爾主不降,爾亦不得生。」國俊曰:「若我輩願生亦去矣,不至今日。」賊並殺之。內四卒奮然曰:「願且延旦夕,葬主骸而後受刃。」賊義而許之。於是四卒解衣裹骸,葬之南郭,畢,四卒自經死。
獻忠既陷長沙,設立偽官,大書偽榜,馳檄遠近。降賊將先民、一德願效前驅,進取江西。獻忠悅,偽封世襲伯。
庚寅,賊襲陷衡州,桂王及吉、惠二王走永州。
九月,獻忠拆桂王府殿材至長沙,構造宮殿。遣兵南追三王,至永州,巡按湖南御史劉熙祚督水師御之,遣兵護三王南行入廣西,而自入永州死守。奸人內應,開門迎賊,熙祚被賊執。賊欲脅降之,不屈,囚之永陽驛中。閉目絕食,題絕命詞於壁。賊再三諭降之,臨以白刃。熙祚大罵不已,遂遇害。於是全楚皆陷。
戊戌,官軍入岳州。初,獻忠陷岳州,置偽官守之,悉率群賊南略地。官軍進復之,偽官俱伏誅。獻忠屯衡州,複分軍為三:一軍往永州,一軍入廣西全州,一軍犯江西袁州。獻忠陷長沙,開科取士。
丙辰,賊前鋒至袁州,獻忠至萍鄉,知縣棄城走。萍鄉士民牛酒遠迎賊,路相屬。
戊子,賊陷萍鄉,盡焚公廨屋廬,空其城。獻忠歸長沙,分兵徇佼縣、分宜。
十月甲子,賊陷萬載,於是瑞安、臨江、新喻、分宜之人俱空。獻忠遣別將趨連州,南贑兵備副使王孫蘭駐韶州,兵不滿百,聞之,遽自經。知府踰城遁,韶民盡逃。袁州迎降於賊,賊陷袁州。左良玉以副總兵吳學禮援袁州,次於分宜。
甲戌,進圍袁州,偽將丘仰寰拒守。都司高山奮身先登,斬賊二千四百,奪馬六百,擒斬丘仰寰,遂復袁州。時江西袁州、吉安、臨江人民多徙山谷,官兵淫殺獻俘,三郡民所在屯結,以拒官軍。江西巡撫郭都賢檄撤兵回九江,招土著,戍三郡。官兵既撤,賊自長沙突至吉安。
丁丑,備兵副使岳虞巒方閱軍於郊,俄報賊至,皆潰,虞巒走。
戊寅,吉安陷,諸縣同日而陷。賊設偽官,改吉安為親安府,廬陵為順民縣。賊將張其在發偽檄馳下袁州,兵民皆傾城先竄,賊復入袁州。獻忠在長沙增兵為九營,四營皆老卒,五營皆新附。左良玉令馬進忠諸將馳兵赴袁州,馬士秀以步兵上臨湘、岳州,令惠登相規復襄陽,劉洪起規復南陽。
乙酉,獻忠遣賊將馬賜下臨湘,取米及釜。方國安遣兵進扼於蒲圻。
十一月壬辰,江督呂大器兵復吉安。
癸巳,獻忠遣四賊將下岳州,沿江設伏,藏輕舟於汊港,以巨艦載輜重順流下。副將王世泰、楊文富以兵三千邀擊之。賊逆流陽走,以誘官軍。官軍爭利溯流上,盡奪其資入艦,舟重不能速行。賊輕舟四出圍之,夾岸賊兵邀擊官軍,殺溺無算。方國安等諸將合兵救之,僅奪回文富、世泰,喪師二千、舟二百艘。岳州軍民空城走,賊疾趨,復陷之。
壬寅,詔承天太監何志孔勞良玉軍,以恢楚有功,加良玉少師,蔭一子,吏士各升秩,大賚各軍。詔良玉移鎮武昌。良玉令馬士秀趨長沙,搗賊後;令馬進忠等趨袁、吉,迎擊其前。
甲寅,馬士秀等復臨湘,賊奔岳州。諸將追至岳州,賊將混天龍步騎數千拒南岸,以輕舟數十順流下邀官軍。士秀三分其軍,以殿後者交射南岸賊,乘風直上,繞賊舟後反擊之。賊大敗,盡奪其舟。南岸賊疾入城,士秀麾諸軍登岸,四面乘城,鱗次入,賊突門復走長沙,斬首四千餘級,遂復岳州。
乙卯,馬進忠等進兵分宜,賊盡竄袁州。
丙辰,進趨袁州,賊開門西走,諸軍逐之三十里,復袁州,盡誅諸偽官,斬首三千級,奪賊馬五百、弓矢數萬。
十二月,張獻忠遣兵陷建昌,又陷撫州、南豐。獻忠遣人通好於老回回。時老回回為李自成據荊州,獻忠與修舊好合兵。李自成既入關,獻忠益橫荊、岳間。
丁亥,獻忠前鋒艾四轉戰至蒲圻,馬進忠御之,再戰敗績。
十七年(甲申,一六四四)正月,張獻忠自岳陽渡江,虛設偽官於江南,大隊俱往江北。遂棄長沙,造浮橋於三江口,以一軍過荊州,盡棄舟楫,步騎數十萬入夔州。
二月,方國安、馬進忠復長沙,左良玉遣兵追賊於沙陽。
六月,張獻忠陷涪州、瀘州,蜀王告急,請濟師於南都。左良玉兵屯德安。獻忠順流陷佛圖關,遂圍重慶。悉力拒守,四日而陷,瑞王闔宮被難,舊撫陳士奇死之。賊屠重慶,取丁壯萬餘刳耳鼻,斷一手,驅徇各州縣,兵至不下,以此為令。但能殺王府官吏,封府庫以待,則秋毫無犯。由是,所至官民自亂,無不破竹下者。
八月,張獻忠進陷成都,蜀王闔宮被難,巡撫龍文光暨道府各官皆死之。獻忠大索全蜀紳士至成都,皆殺之。既而懸榜試士,諸生遠近爭赴。獻忠以兵圍之,擊殺數千人,咸挾筆握策以死,蜀中士類俱盡。復大殺蜀民,全蜀數千里蕭條絕無人跡。時中原多故,諸將無暇西顧,獻忠遂奄有兩川。李自成敗,益發兵攻漢中,陷之,獻忠逡巡自守不敢出。未幾,獻忠以病死於蜀中。
谷應泰曰:
昔者《周書》越人閔不畏死,三輔縱橫,持斧而出。以至鄭苦萑苻之警,楚定《僕區》之法,草竊姦宄,自古患之矣。然未有自秦寇晉、豫,由豫入楚、蜀,轉掠江右,旋犯粵西,二十餘年之間,取肝益膳,流血成渠,裡落蕭條,宗社顛覆,若張獻忠之甚者也。
考獻忠與李自成因饑煽亂,並起延安。孫恩甫叛,盧循即興;仙芝既起,黃巢來附。同惡相濟,若連矢然。天禍人國,以有此孽耳。其時掩捕渠魁,賑恤餘黨,用張京兆之鳴鼓,兼汲長孺之發粟,平定安集,一長吏事也。奈何燎原莫撲,滋蔓難圖,嘯聚為群,旁抄郡邑。揚大作而湖、湘悉陷,黃巾起而山左不平。使天子有西顧之憂,蒼生有喋血之患者,揆厥亂源,誰執其咎哉!
然而獻忠無他技巧,止以陰謀多智,暴豪嗜殺,可乘之敝,正自不少耳。方夫賊師屢挫,其弱可擒;賊氣方張,其驕可掩;賊黨內攜,其釁可間也。假令良玉太平之捷,精銳俱盡,得功潛山之捷。屍填溝壑,便當乘勝追奔,不令逸去,即子儀克新店而收東京,懷仙克河陽而滅朝義。故曰其弱可擒也。又若襄陽初陷,獻忠橫恣,六安再下,獻忠改元。若能轉敗為功,出彼不意,即元濟氣盛而李愬夜襲淮、蔡,潁川甫陷而長源規取范陽。故曰其驕可掩也。又若南陽之敗,自成蓄謀以圖,漢陽之取,自成懸金以購。若能用諜出奇,兩虎自鬥,即呂布交疏於袁術,慶緒授首於思明。故曰其釁可間也。乃諸臣計不出此。而天與不取,地險坐失。遠棄漢州,近防江夏,才屯石站,已渡南溪。以至萬元吉才同崔浩,不竟其用;李乾德、孔希貴智埒淮陰,勢絀而走;賀逢聖、蔡道憲忠比睢陽,力盡而死。比至歲月遷延,四分五裂,師老財匱,而天下之大勢去矣。
然予以元和討賊,全倚裴度;建興恢復,獨任武侯。而楊嗣昌者,白面書生,不嫻將略。寇氛剽銳,即非郗曇之移疾;大藩蹂躪,便同孟昶之仰藥。雖復引義自裁,亦云無媿,而應元、士傑,尚昧發蹤;如虎、人龍,終乖駕馭。譬之次律陳濤之敗,中軍石頭之衄,為法受惡,亦所不得辭也。
論者又以獻猶據蜀,闖則犯闕,按法行誅,薄乎減等。而不知獻亂以來,材賦絀於吳、楚,士馬斃於荊、襄,民命塗於中野。夫是以瓦解土崩,一蹷而壞。譬猶人之死也,獻縶其手,而後闖刺其心;獻揕其胸,而後闖扼其吭。則獻之與闖,厥罪惟均也。窮奇、檮杌,又可以九品差次乎哉!
第七十八卷 李自成之亂
懷宗崇禎元年(戊辰,一六二八),延安大饑,不沾泥、楊六郎、王嘉胤運等率眾掠富家粟,有司捕之急,遂揭竿為盜。米脂人李自成性狡黠,善走,能騎射,家貧為驛書,往投焉。已而參政洪承疇擊賊,破之,不沾泥等相次俘獲,自成走匿山澤間,得免。
二年(己巳,一六二九)冬十月,都城警,詔天下勤王。山西巡撫耿如杞入援,兵潰於涿鹿,叛走秦、晉間山谷。李自成出與之合,旬日間眾至萬餘,推高迎祥為首,稱闖王,轉寇山西、河南。賊中稱自成為闖將。已而官軍擊迎祥,斬之,群盜推自成為主。
七年(甲戌,一六三四),總督洪承疇率總兵曹文詔等先後剿諸賊,斬獲甚眾,群賊悉奔入商、雒、興平大山中。眾潰散,李自成與張獻忠奔盩、鄠間。
六月,總督陳奇瑜圍李自成於漢中車箱峽。會連雨四十日,賊馬乏芻,死者過半,弓矢俱脫,賊大窘。自成乃自縛乞降,奇瑜許之,各給免死票回籍,自是復縱橫不可制矣。
秋七月,李自成陷澄城,圍合陽。聞洪承疇兵至,解圍去,轉寇平涼、邠州。
八月,李自成陷真寧,殺知縣趙躋昌。洪承疇兵至,賊棄金帛餌官兵,竟西遁,屯乾州,招之不聽。
十月,總兵左光先擊李自成於高陵、富平間,斬首四百餘級。自成佯求撫於監軍道劉三顧,真寧知縣王家永遽信之,出城招諭,失其印。三顧逆其詐,即入堡自守。賊走涇原。
八年(乙亥,一六三五),群賊盡集宛、雒,李自成獨留秦中,其眾七八萬。總督洪承疇邀擊,連敗之。秦中郡縣俱堅壁清野,賊饑疲,東西分竄,退屯興平、武功諸縣,計窮乞撫以緩兵。陰遣諸賊攻掠山谷堡寨,搜掘巨室,窖藏芻糧,盡為賊有。賊既得食,復連營走漢中。為西兵所挫,東走邠寧、環慶,其眾漸散。會承疇以寧夏兵變,旋師邊鎮,自成得收餘燼復振,突出潼關,守將艾萬年等兵俱潰。
九年(丙子,一六三六)春正月,李自成出河南,攻固始,左良玉遇自成於閿鄉,相持六日。總兵陳永福援之,敗之於朱仙鎮,自成走登封、密縣。
三月,李自成誘別部賊入河南當官兵,而自帥麾下奔漢南,循南山險阨,遵商、雒而行,復出陝西。官軍敗績於羅家山,失亡士馬無算。自成自鄜州至延綏。
夏四月,李自成欲往綏德渡河入山西,定邊副將張天機力戰卻之。賊沿河犯朝邑,將圍綏德。延綏總兵俞翀霄引兵逐賊,陷賊伏中,翀霄被執,綏、延精卒盡覆。賊分陷米脂、延安、綏德。賊本延安人,至是再入延安,衣錦繡晝游,銜其親戚,故從亂者益眾。
十年(丁丑,一六三七)春正月,官軍敗績於寶雞,李自成寇涇陽、三原,西安大震,賊勢益熾。
冬十月丁酉,李自成同過天星九股陷寧羌,分三道入西川。自成自七盤關度朝天閣。
戊戌,至廣元。
壬寅,陷昭化。
癸卯,過劍閣。
甲辰,陷劍州。
乙巳,陷梓潼、黎雅。參將羅尚文大敗賊於廣元,斬首千級。賊自梓潼分為三:一走潼川,一趨綿州,一入江油。遂陷青川、彰明、盤亭諸縣,圍綿州。
庚戌,賊漸逼成都,土寇蟻附之。巡撫王維章次保寧,畏賊不敢出。
丙辰,賊焚郫縣。詔革維章職,以傅宗龍巡撫四川。
十一年(戊寅,一六三八)二月,李自成陷瀘溪,陝寇盡聚川西,總督洪承疇檄川中諸道兵嚴守要害,賊因乏食。承疇以川師誘之,陝兵設伏於梓潼。自成率群賊逐川兵,川兵走,伏發,賊大敗,斬首千餘,幾殲之。自成率殘眾數千走溪南,孑身入楚,依張獻忠,不許。至竹溪,獻忠謀殺之,自成獨乘騾,日行六百里走商、雒,至淅川老回回營,臥疾半年餘。老回回授以數百人,仍出剽掠。其同自成入川諸賊,仍出階、文向陝西。
十二年(己卯,一六三九)九月,秦兵大破李自成於函谷,自成眾散略盡,其部下相繼俱降。自成竄漢南,秦兵蹙之於北,左良玉阨武關以南。自成窮蹙不得他逸,食且盡,自經者數四,養子李雙喜救之。自成因令軍中盡殺所掠婦女,以五十騎衝圍而南。初,諸將困自成崤、函諸山中,斷其要害,合圍甚密,將坐斃之。督師大學士楊嗣昌曰:「圍師必缺。不若空武關一路,設伏商、雒、鄖、均以待之,可一擊而盡也。」自成乘隙突走,諸將不能禦,遂自武關逃入鄖陽,息馬深山中。時河南大饑,饑民所在為盜。自成乃自鄖、均走伊、雒,饑民從者數萬,勢復大振。
十二月,自成圍永寧,雲梯肉薄攻城,陷之,焚殺一空,殺萬安王采(釒輕)。連破四十八寨,土賊一斗穀等群盜響應,遂陷宜陽,眾至數十萬。杞縣諸生李岩為之謀主。賊每以剽掠所獲散濟饑民,故所至咸歸附之,兵勢益盛。
十四年(辛巳,一六四一)春正月,李自成圍河南府,福王募死士逆戰,斬獲頗多,賊引退。賊以大炮環攻城,城守嚴不動,及昏而退。總兵王紹禹兵有馳而呼於城上者,外亦呼而應之。紹禹兵即執副使王胤昌於城上,紹禹馳解之。諸軍曰:「賊已在城下,即總鎮其如我何!」揮刀殺守陴者數人,守陴者皆驚墜堞。賊緣堞而上,叛兵迎之,賊遂入。賊焚福王府,福王及世子俱縋城走。士民被殺數十萬。執副使王胤昌已下各官,皆不死,惟一典史不屈見殺。河南方大饑,通判白尚文墜城死,其屍為饑民所食,頃刻盡。自成發藩邸及巨室米數萬石、金錢數十萬賑饑民。先是,自成聞福藩最富,為謀已久。適陝西叛兵數百逃至河南,巡撫招至城中禦寇。事聞,詔逮其首惡數人,解京正法。叛兵大懼,乃陰勾自成襲河南,為內應,故一夕而陷。
丁酉,自成跡福王所在,執之,並執前兵部尚書呂維祺。維祺遇王於西關,謂王曰:「名義甚重,毋自辱!」王見自成免怖,泥首乞命。自成責數其失,遂遇害。賊置酒大會,以王為俎,雜鹿肉食之,號「福祿酒」。維祺罵賊不屈死。世子逸走,遇亂兵劫之,裸而奔於懷慶。是時群盜輻輳,自成自稱闖王雄諸賊。變聞,上震怒,逮總兵王紹禹磔之,籍其家。
二月,李自成搜掘河南富室窖藏,席捲子女玉帛,捆載入山。以書辦邵時昌為總理官,令守河南府。巡撫李仙風偵賊已去,引兵至城下,時昌閉門拒守。尋開門迎官軍,仙風收時昌斬之。
戊午,自成合群盜圍開封。開封城為宋汴京,金完顏亮益加增築,土堅厚五丈。賊以洞車數百,障壯士,多具犁鋤斧鐝,環傳城,鑿而穴之,七晝夜不息,鑿之深者四丈有奇。巡按高名衡率司道官嬰城固守,賊兵炮及城中,殺傷相繼。軍餉告匱,周王恭枵出庫金五十萬買米麥,日夜飯屑麥餉守陴者。復懸金募死士,能擊死一賊者,予五十金。兵民踴躍共擊賊,斃者甚眾。賊懼,退數舍。李仙風督諸將高謙等馳至開封,陳永福逼城而戰,一日三捷。賊退,開封解嚴。仙風與高名衡互相訐奏,詔逮仙風,仙風聞之自縊,遂以高名衡巡撫河南。
壬辰,李自成陷歸德。
四月甲子,進陝督丁啟睿兵部尚書,代楊嗣昌督師討賊。時嗣昌討賊無功,飲藥死。啟睿督秦師至潼關。左良玉自襄陽進擊李自成至南陽,自成北出,屯於盧氏、永寧。盧氏貢士牛金星向有罪當戍邊,降於賊,自成以其女為妻。金星薦卜者宋獻策善河洛數。獻策長不滿三尺,見自成獻圖讖云:「十八孩兒當主神器。」自成大喜,拜軍師。
五月乙亥,賀人龍破李自成於靈峽山中。高名衡屯開封,保武總督楊文岳屯禹州,左良玉屯南陽。張獻忠、羅汝才漸北向,思合於自成。猛如虎進阨德安、黃州,疽發背,退屯承大。
癸巳,赦兵部尚書傅宗龍,出之獄,以右侍郎都御史督陝西兵討賊。羅汝才不合於張獻忠,七月自內鄉、淅川走鄧州,與自成合營。時自成有眾五十萬,復得汝才軍,眾益熾。
九月,張獻忠眾散於南陽,以數百騎奔自成。自成將殺之,汝才以五百騎資獻忠,獻忠東奔合回、革。
丁丑,陝督傅宗龍率兵四萬次新蔡,與保督楊文岳之兵會。賀人龍、李國奇將秦兵,虎大威將保定兵,共結浮橋渡河,合兵趨項城。
戊寅,兩軍畢渡,走龍口。是日,自成、汝才亦結浮橋於上流,將趨汝寧。覘官軍至,盡伏精銳松林中,陽驅諸賊自浮橋西渡。人龍使候騎覘賊,還報曰:「賊渡河向汝矣。」
己卯,宗龍、文岳兩軍並進,次孟家莊。諸將以士馬俱疲,請詰朝戰。諸軍遂弛馬甲,散行墟落,以求芻牧。賊覘之,突起林中,搏官軍。人龍斂兵不戰,國奇迎戰不勝,兩軍俱潰。人龍、大威北奔,國奇從之。賊以步兵攻二督營,以火炮擊卻之。日暮,賊引去,保定兵宵潰,文岳夜奔項城,宗龍獨立營當賊壘。
壬午,飛檄人龍、國奇以兵還救,二帥不應,以兵走陳州。宗龍穿塹築壕以拒賊,賊亦穿壕二重以困之。宗龍兵食盡,乃殺馬騾以享軍。馬騾復盡,殺賊取其屍分啖之。
辛卯,營中火器弓矢俱盡。宗龍簡卒,尚有六千。夜漏二下,潛勒軍突賊營,潰圍出,諸軍星散。宗龍徒步率散卒,且戰且走。
壬辰,至項城,賊追之,被執至城下,賊呼於門曰:「我秦督官軍也,請啟門納秦督。」宗龍大呼曰:「我秦督也,不幸墮賊手。左右皆賊耳,毋為所紿!」賊唾宗龍,宗龍罵曰:「我大臣也,殺則殺耳,豈能為賊詐城以緩死!」賊抽刃擊宗龍,中腦而仆,復厲聲罵,賊斲其耳鼻,死城下。人龍、國奇俱歸陝,賊獲衣甲器械無算,遂陷項城,屠之。分兵屠商水、扶溝,所在土寇蠭起騷動。詔復宗龍兵部尚書、太子太保。
戊戌,督師丁啟睿自商城北發,檄左良玉兵共擊李自成。楊文岳招集散亡於陳州,兵稍集。自成、汝才合兵陷葉縣,殺守將劉國能。初,國能與自成、汝才同為賊,結兄弟。十二年,左良玉大敗國能於陳州,國能率眾萬人降。汝才恨之,誓殺國能。至是,聞國能在葉,乘勝拔其城,執國能,責其負約,殺之。詔贈國能左都督。賊移兵陷泌陽。
十月,張獻忠糾回、革、左諸賊自霍、太北行會李自成,河南諸土寇以兵畢赴,自成眾逾百萬。左良玉兵至臨潁,臨潁為賊守,良玉攻破屠之,盡獲賊所掠。自成怒,合兵攻良玉。良玉退保郾城,自成、汝才圍之,良玉悉兵拒守。敗陷襄城。
十一月,陝西巡撫汪喬年率馬步三萬,總兵鄭家棟、牛成虎、賀人龍將之趨河南。先是,喬年於陝西發李自成先塚,得小蛇,即斬蛇以徇,誓師兼程進兵,以輕騎萬餘抵郟縣。時襄城新破,喬年遲疑不敢進。襄城貢士張永祺率邑人出迎官軍,屯於城下。自成聞之,解郾城之圍來迎戰。喬年安營未定,有二將先逃,官軍大潰。賊乘之,一軍盡覆。喬年以數百人入城,居守五日,襄城復陷。喬年自刎,未殊,被執見殺。自成深恨諸生,遂劓刖百九十人。又購永祺,永祺匿免,屠其族人九家。殺守將李萬慶,萬慶乃降將射塌天也。自成再破秦師,獲馬二萬,降秦兵數萬,威鎮河、雒。乘勝圍南陽,數日城陷,總兵猛如虎死之,唐王遇害。楊文岳屯杞縣,丁啟睿屯汝寧。太監劉元斌率京軍救河南,聞南陽陷,乃擁婦女北去。俄上命御史清軍,元斌倉皇悉沈之於河。
十二月,李自成連陷洧州、許州、長葛、鄢陵。鄢陵知縣劉振之力詘,衣冠北向再拜,自剄死。自成、汝才合兵陷禹州,徽王遇害。復圍開封,巡撫高名衡、總兵陳永福等竭力守禦。周王貯庫金於城頭,禽一賊者予百金,斬一首者五十金,戰歿者卹其家五十金,傷者以輕重為差,殺賊甚眾。永福射中自成左目。自成屯朱仙鎮,內鄉、鎮平、唐縣、新野俱降於賊。鄧州知州劉振世死焉。
十五年(壬午,一六四二)春正月,李自成攻開封益急,洞車附城,鑿城磚土而空之,廣數尺,實以火藥燃之,一烘而裂,曰「小放」。窟城縱橫數丈,實火藥燃之,一發震天,曰「大放」。
癸未,賊以精騎數千布圍於外,執汴人畚土穴城,為大窟十餘,輦火藥數萬斤,百炬齊燃。賊擐甲持矛,望城崩將擁入。賊穴城,畚其土礫於外,累累成阜。火藥一發崩天,磚缶皆飛鳴外向。賊之布圍於外者,人馬成血糜。城之未穿者,堅如石,猶尋丈。賊駭,解圍去,南陷西華。起孫傅庭兵部侍郎,總督陝西兵剿寇。
三月庚午,李自成、羅汝才合群盜八十萬圍陳州,兵備副使關永傑率士民死守。賊周圍四十里,更番進攻。永傑力竭城陷,戰死城上。鄉紳崔必之、舉人王受爵等咸手刃數賊,被執罵賊死。賊怒,屠陳州。
辛卯,陷睢州,陷大康,遂圍歸德府。歸德無兵,民自為守。
乙未,賊鱗次穴城,城陷。賊乘勝陷寧陵、考城。
夏四月,孫傅庭檄召諸將於西安聽令,固原總兵鄭家棟、臨洮總兵牛成虎、援剿總兵賀人龍各以兵來會。傅庭大集諸將,縛賀人龍坐之旗下而數之曰:「爾奉命入川討寇,開縣噪歸,猛帥以孤軍失利,獻賊出柙,職爾之由。爾為大帥,遇寇先潰,致秦督、秦撫委命賊手,一死不足塞責也。」因命斬之,諸將莫不動色。因以人龍兵分隸諸將,刻期進討。人龍,米脂人,初以諸生效用,佐督撫討賊,屢殺賊有功,總全陝兵。叛將劇賊多歸之,人龍推誠以待,往往得其死力。襄城之役,朝廷疑人龍與賊通,密敕傅廷殺之。賊聞人龍死,酌酒相慶曰:「賀風子死,取關中如拾芥矣。」
癸亥,李自成、羅汝才合群賊復攻開封。先是,賊再攻不克,士馬多殺傷,群賊畏葸,日逃亡數千。賊乃申約,圍而不攻,以坐困之。
五月,李自成分兵陷開、亳。
六月,命侯恂以兵部侍郎總督援剿官兵討賊,與孫傅庭協力援開封。
七月,賊圍開封久,守臣告急。詔援剿總兵許定國以山西兵渡河援之。定國兵潰於覃懷。
己巳,督師援剿諸軍潰於河上。時督師丁啟睿、保督楊文岳合左良玉、虎大威、楊德政、方國安諸軍,次於開封朱仙鎮,與賊壘相望。啟睿督諸軍進戰,良玉曰:「賊鋒方銳,未可擊也。」啟睿曰:「汴圍已急,豈能持久?必擊之!」諸將咸懼,請詰朝戰。良玉以其兵南走襄陽,諸軍相次而走,督師營亂。啟睿、文岳聯騎奔汝寧,賊渡河逐之,追奔四百里,喪馬騾七千,兵數萬,俱降賊,啟睿敕書印劍俱失。事聞,詔逮啟睿下獄,文岳革職聽勘。
八月,開封久困,食盡,人相食。周王先後捐庫金一百二十餘萬,復捐歲祿萬石以養兵,國廩空虛,宮人咸有饑色。詔山東總兵劉澤清援開封。澤清以朱家寨距城八里,提兵五千渡河為營,列水環之,達於大堤,築甬道以運糧,則救援可濟,遂往立營。賊攻之三日,諸兵不至,澤清引兵去。時羅汝才營亦食盡,謀他徙,自成乃分糧以饋之,約破開封,以東隅屬之汝才,汝才乃留不去。開封城北十里枕黃河,巡撫高名衡、推官黃澍等城守且不支,恃引河水環濠以自固,更決堤灌賊,可潰也。李自成遣兵攻陷歸德,推官王世琰死之。
九月,河決開封。賊先營高處,然移營不及,亦沉其卒萬人。河流直衝入城,勢如山嶽,自北門入,穿東南門出,流入渦水,水驟長二丈,士民溺死數十萬。巡撫高名衡、陳永福咸乘小舟至城頭。周王府第已沒,從後山逸出西城樓,率宮眷及諸王露棲城上雨中七日,督師侯恂以舟迎王。
庚寅,總兵卜從善以水師至開封城上,推官黃澍從王乘城夜渡達堤口,諸軍列營朱家寨。賊乘高據筏,以矢石擊汴人之北渡者。城中遺民尚餘數萬,賊浮舟入城,盡掠以去。河北諸軍以大炮擊沉其前鋒,奪回子女五千人。舊河故道清淺不盈尺,歸德隔斷在河北,邳、亳以下皆被其災。汴梁佳麗甲中州,大堤之上,弦管紛咽,群盜心豔之,前後三攻汴,士馬死者無算。賊積恨,矢必拔,久懷灌城之謀。顧以子女珍寶山積,不忍棄之水族,憤其城久不下。河大決,百姓生齒盡屬波臣,斷垣矗水上,數堞隱見而已。黃澍以守禦功,詔授御史。
回、革、左諸賊,北合於李自成。孫傅庭率兵至南陽,李自成、羅汝才西行逆之。傅庭設三覆以待,牛成虎將前軍,左勷將左,鄭嘉棟將右,高傑將中軍。成虎陽北以誘賊,賊奔逐入伏中。成虎還兵而鬥,高傑、董學禮突起翼之,左勷、鄭嘉棟左右橫擊,斬首千餘級,賊潰東走。追之,賊盡棄甲仗軍資於地。官軍爭取之,無復步伍。賊覘官軍囂,反兵乘之,左軍先潰,諸軍繼之,喪材官、將校七十有八人,賊倍獲其所喪焉。
冬十月,李自成復陷南陽,屠之,回兵屯開封北。孫傅庭以兵敗上書自劾,詔傅庭圖功自贖。自成、汝才合兵趨汝寧。
十一月,孫傅庭治兵於登封,收斬逃帥,進兵汝寧。賊游兵窺懷慶,欲北渡,劉澤清禦卻之。
閏十一月己酉,李自成合諸賊圍汝寧。監軍孔貞會以川兵屯城東,楊文岳以保定兵屯城西。賊兵進攻,相距一晝夜,川兵潰,保定兵不支。
庚戌,賊四面環攻,戴扉以障矢石,雲梯如牆而立。城上矢石俱下,賊死傷眾,而攻不休。一鼓百道並登,執文岳及分巡僉事王世琮於城頭。文岳、世琮厲聲罵賊,賊怒,縛文岳等以大炮擊之,洞胸糜骨以死。世琮初授河南推官,屢卻賊,射矢貫耳不動,號王鐵耳。賊屠士民數萬,燔燒邸舍無遺。
丁巳,拔營走确山,向襄陽,掠崇王由樻及世子、諸王、妃嬪以行。左良玉自朱仙鎮南潰,久屯襄陽,諸降卒附之,有眾二十萬。其餼於官者僅二萬五千,餘俱因糧村落,襄人不聊生。
十二月,李自成、羅汝才合兵四十萬由唐縣而西。良玉結營襄陽近郊,大造戰艦於樊,將避賊入郢。襄人怨其淫掠,縱火焚之。良玉怒,掠荊、襄巨估舟,載軍資婦女其中,而身率諸軍營樊城高阜。賊勢既盛,襄民咸焚香牛酒以迎。
戊辰,賊以數萬騎至樊城,良玉乘高飛炮擊殺賊千餘騎。賊從間道至白馬渡,臨江欲渡。良玉移營拒之,賊不得渡。良玉拔營而南,賊亦不敢逼。自成切齒於良玉,每戰必力。良玉懼,不敢復與爭鋒,故恒避之。鄖撫王永祚跳城走。
己巳,襄陽陷,賊分兵陷夷陵、宜城、荊門,向荊州。良玉全師出漢口,遂下武昌,次於金沙洲。賊逼荊州。
甲戌,偏沅巡撫陳睿謨棄荊州,奉惠王走湘潭。自成遣賊將馬守應據夷陵以犯澧。賀一龍趨德安,窺黃、麻。
辛巳,自成至荊州,士民開門迎之。賊入荊州,荊州諸縣土寇蠭起。
十六年(癸未,一六四三)春正月,李自成圍承天,知府開門迎賊。巡撫宋一鶴時守城,下城巷戰。將士勸之走,一鶴不聽,揮刃擊殺賊數人死。鍾祥知縣蕭漢有賢聲,賊戒其部曰:「殺賢令者死無赦。」乃幽之寺中,戒諸僧曰:「令若死,當屠爾寺。」僧謹視之,漢曰:「吾盡吾道,不礙汝法。」遂自經。賊改承天府曰揚武州。遂犯顯陵。巡按李振聲守陵,迎降賊,賊列之上班。振聲自以與賊同姓,肩輿出入營中,揚揚自得。自成坐陵殿,大會群賊。欽天監博士楊永裕亦降於自成,自稱天文、禮、樂、兵法、地理俱該洽,請賊發顯陵。忽大聲起山谷,若雷震,賊懼而止。分兵陷潛江、京山諸縣。遣賊將攻德安。
乙巳,陷雲夢。
丙午,陷孝感。
丁未,自成、汝才至黃陂,知縣懷印走。賊設偽令。黃陂士民殺偽官,賊怒,反兵攻黃陂,屠之,夷城垣為平地。
戊申,陷景陵。賊別將陷德安。自成馳檄黃州,指斥乘輿,偽托仁義,以誘遠近。黃州守將王允成棄城順流東下,掠江上客舟,大擾江南、北。方國安諸將退屯漢口,賊大隊逼漢陽。左良玉自金沙渚東下九江,遂至於蕪湖。初,自成流劫秦、晉、楚、豫,攻剽半天下,然志樂狗盜,所至焚蕩屠夷。既而連陷荊、襄、鄢、郢,席捲河南,有眾百萬,始侈然以為天下莫與爭,思據有城邑,擅名號矣。群賊俱奉其號令,推自成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,號汝才曰代天撫民德威大將軍。自成據襄陽,號曰襄京,其餘所陷郡縣,俱改易名號。修襄王宮殿,設官分職,武官有權將軍等九品,文官有太師、六政府諸品。封崇王由樻為襄陽伯。邵陵王在城、保寧王紹圯、肅寧王術授俱降賊,改封伯。偽吏政府侍郎喻上猷薦列荊州紳士,賊下檄征之。江陵舉人陳萬策、李開先在所薦中,偽檄下,萬策自經,開先觸牆死。楊永裕又勸進,牛金星不可,乃止。
二月庚午,李自成遣賊陷麻城,城空無人,賊回屯德安。自成分兵為四:老回回守承天,羅汝才守襄陽,革里眼往黃州,自將其一。
癸未,自成攻郟縣,知縣李貞率士民堅守一晝夜,殺傷甚眾。賊百道環攻,一鼓而拔,縱兵大殺。李貞大聲叱賊曰:「驅百姓死守者知縣耳,妄殺何為!」罵賊不已。自成怒,褫其衣,倒懸於樹,貞大呼曰:「高皇帝有靈,我必訴之上帝以殺賊!」賊斷其舌,剮之。母喬氏及妻俱死。
三月乙未,澧州土賊勾李自成陷常德。常德富強甲湖南,生齒百萬,積粟支十年。巡撫陳睿謨遇賊於郟,先奔,士民無固志,賊遂陷之。自是辰、岳諸府相繼俱陷,而雲、貴路梗矣。
丁酉,命大學士吳甡出督師,給五萬金旌功。以大理評事萬元吉為職方員外郎,仍充督師軍前贊畫。兵部尚書張國維請隨輔臣,躬率六軍討賊,優詔答之。
癸卯,李自成襲殺革里眼、左金王,並其眾。
甲寅,左良玉引兵自池口西上,屯安慶,傳制:「襄、承失守,明法具在。左良玉憫其久勞行間,責令圖功自贖。方國安、陳可立革職,充為事官殺賊。」
夏四月,李自成殺羅汝才,並其眾。降將惠登相、王光恩在鄖陽,陰使人招汝才所部,多奔降之。自成怒,攻鄖陽,登相、光恩屢敗之。自成遂築長圍以困鄖。
丁酉,陷保康,知縣石惟壇死之。
辛丑,自成遣賊將以兵十萬至禹州,守將楊芬、張朗先期具禮迎賊,賊設偽官之任。
甲申,下詔厲將士討賊,告諭天下。
五月,河南所在擒斬偽官。李自成在襄陽所造宮殿皆傾塌,遂屯移鄧州,益兵攻鄖陽,王光恩御之,賊屢戰不利。孫傅庭復遣高傑以兵援鄖陽,擊賊,敗之。賊退屯襄陽,拘鐵工晝夜造鐵鉤釘各萬餘,謀向潼關,踰越山險。
戊申,上諭:「輔臣甡奉命督師討賊,自當星馳受事,乃三月以來,遷延不進。將出都門,籌劃不固,若在行間,何以制勝?還宜在閣佐理,不必督師。」詔趨孫傅庭作速剿寇。
丙辰,李自成攻袁時中殺之,並其眾。巡撫河南秦所式上言:「中州大勢,闖、曹蹂躪五郡,八十餘城盡為瓦礫。及革、左諸賊由宛、汝跨江、漢,旬日陷數名郡。此流寇之大略也。自永城以至靈、閿,自宛、汝以抵河岸,方千里之內皆土賊。大者數萬,小者數千,棲山結寨,日事焚掠。此土賊之大略也。辨賊必須兵。舊撫餘兵,不及二千,陳永福餘兵,不及四千,合卜從善三千人,亦不滿萬。此主兵之大略也。用兵必裕餉。河南五郡淪沒,河北強半蒿萊。額賦五十萬,昨年完不及二十萬,撫鎮闕餉五月有餘。此糧餉之大略也。轉餉必須民。自經寇十餘載,人煙幾斷,守城、修河、轉運,至於稚子荷旗,老婦鳴柝。此民生之大略也。撫民必須官。按除目則有人,稽地方則無官。或年餘不赴,或土團寄命。此官吏之大略也。敗壞已極,惟願皇上速發內帑,亟練精銳,佐以土寨,開荒選牧,庶有濟乎!」時上召保定巡撫徐標入對,標曰:「臣自江、淮來數千里,見城陷處,固蕩然一空;即有完城,僅餘四壁。蓬蒿滿路,雞犬無音,曾未遇一耕者。土地人民,如今有幾?皇上亦何以致治乎?」上欷歔泣下。標又上言屯田及車戰諸策,上善之。
是月,給事中吳甘來上言:「諸撫臣借名護藩,實棄城走。乞敕諭各藩,並核王永祚等棄城之罪。」上不問。
六月丁丑,立賞格:「購李自成萬金,爵通侯。購張獻忠五千金,官極品,世襲錦衣指揮。」餘各有差。進孫傅庭兵部尚書,總制應、鳳、江、皖、豫、楚、川、黔剿寇軍務,仍總制三邊,鑄督師七省之印。
李自成大造戰艦於荊、襄,遣老回回攻常德。自成謀自王於荊,其親信大帥二十九人,分守所陷郡邑。自成自隨騎兵五營,營精騎二千,步兵十四哨,哨精卒三千。劉宗敏總步,白旺總騎。每屯,以騎兵一營外圍巡徼,晝夜更番,餘營以次休息。警候嚴密,人不得逃逸,逸者追獲必磔之。營兵不許多攜輜重,兵各攜妻孥,生子棄之,不令舉。男子十五以上,四十以下,咸掠為養子,為奴隸。故每破一邑,眾輒增數萬。每一精兵則蓄役人二十餘,其馱載馬騾不與焉。眾實五六萬,且百萬也。雖拔城邑,不聽屋居,寢處布幕,彌望若穹廬。其甲縫綿帛數十重,有至百者,輕而韌,矢鏃鉛丸不能入。每戰,一騎兵必二三馬,數易騎,終日馳驟而馬不疲。嚴寒則掠茵薦布地,以籍馬足,或刳人腹為馬槽,實以芻椒飼之。飲馬則牽人貫耳,流血雜水中,馬習見之,遇人則嘶鳴思飲啖焉。行兵倏忽,雖左右不知所往。雞再鳴,並起蓐食,鞴馬以俟。百萬之眾,惟自成馬首是瞻,席捲而趨。遇大川,則囊土壅上流,雖淮、泗諸水,亂流而渡。百萬合營,不攜糧,隨掠而食,飽則棄餘,有斷食斷鹽數月者。臨陣,鐵騎三重,反顧則殺之。戰不勝,馬兵陽北,官軍乘之,步兵拒戰,馬兵繞而合圍,無不勝矣。以牛金星為謀主,日講經一章、史一通。每有謀畫,集眾計之,自成不言可否,陰用其長者,人多不測也。其攻城,分畫夜為三番,以鐵騎布圍,步兵肉薄向城。人戴鐵冑,蒙鐵衣,攜椎斧鑿城,得一磚甓即還,易人以進。穴城可容一人,則一人匿之,畚土以出,以次相繼,遂穿空旁側。迤四五步留一主柱,巨絙繫之。去城十百丈,牽絙倒柱,而城崩矣。望風降者不焚殺,守一二日殺十三四,或五六日不下,則必屠矣。殺人數萬,聚屍為燎,名曰「打亮」。城將陷,以兵周布濠外,縋城者殺之,故城陷必無噍類。掠馬騾為上功,次軍仗,次幣帛衣服,次珍寶。其金銀恒散棄之,或以代鉛置炮中。屠城則夷其城垣,令後莫與為守。立投順牌四,凡破城,四向負牌至村落。降者即負牌過別村,否則加兵。牌所至,日蹙千里。性慘酷,斷耳、剔目、截指、折足、剖心、鋸體,日以為常,談笑對之。其兄從秦軍來,自成獲而殺之。性又澹泊,食無兼味。一妻一妾,皆老嫗,不蓄奴僕。無子,以李雙喜為養子,嗜殺更酷於自成。自成在襄陽,以構殿、鑄錢皆不成,斬一謀士。令術士問紫姑,卜之不吉,因立李雙喜為太子,改名洪基以厭之。鑄洪基年為錢,又不成。
七月,聞秦督兵將至,留毛賊守襄陽家口,自成率精銳往河南。
庚子,督師孫傅庭發兵潼關,分道進討。以總兵牛成虎、副將盧光祖為前鋒,會河南總兵卜從善、陳永福,合兵洛陽之下池寨。檄左良玉以兵自九江赴汝寧夾擊賊。大營移宛向雒。詔薊遼總兵白廣恩、四川總兵秦翼明入衛,土漢官兵、陝西三鎮兵俱隨督師進討。傅庭以副總兵高傑將降丁為中軍,命秦翼明出商、雒為犄角,總兵王定、官撫民率綏、夏二鎮兵為後勁。
八月辛未,傅庭師次閿鄉。自成盡發荊、襄諸賊,俱會於河南。步賊沿河列守,自汜水至滎澤,伐竹木結筏,人佩三葫蘆。將渡河,先驅千餘賊北渡,總兵劉弘起以兵逐之,復渡南岸。
丁丑,牛成虎率諸將前驅,遇賊於洛陽,擊破之。再敗之河岸,追奔至汝州。成虎以孤軍無繼,退屯澠池。
九月己亥,傅庭次汝州,偽都尉四天王李養純率所部來降,知賊並兵守寶豐,傅庭進軍寶豐合圍,賊堅守不下。
壬寅,自成以輕兵來援,戰於城東。白廣恩、高傑、盧光祖分兵逆戰,卻之。
癸卯,復以精騎數千直攻官軍,諸將復擊走之。傅庭曰:「寶豐不即下,而賊救大至,則腹背受敵矣。」親督諸軍,悉力攻城拔之,斬偽州牧陳可新等數千級,遂以大兵搗唐縣。時賊家口盡在唐縣,賊發精騎來援,官軍已入城,盡殺賊家口。賊滿營痛哭,誓殺官兵。
壬寅,傅庭自朱仙鎮而南,大雨六日,糧車日行三十里,又道淖未至,士馬俱饑。或勸傅庭旋師就運,傅庭曰:「軍已行,即還亦饑,奚濟乎!要當破一縣就食耳。」
甲辰,傅庭破郟縣,縣俱窮民,集騾羊二百餘,頃刻分臠食盡,不足給。
己酉,命河北、山西就近餉傅庭軍。自成將步騎萬餘逆戰,官軍前鋒擊斷自成坐纛,進逐之,賊披靡,賊營逃亡者相屬。時傅庭前鋒盡收革、左故部,皆致死於賊。而高傑統諸降賊,備悉賊中曲折。自成遣其弟一隻虎逆戰,三戰三北。自成奔襄城,諸軍進逼之。自成累敗而懼,挑土築牆自守。已,食匱,賊有饑色。初,自成在河南,以河、雒、荊、襄四戰之地,且荒蕪,赤地千里;關中其故鄉也,士馬強甲天下,據之可以霸,乃謀西向。憚潼關天險,將從淅川間道入陝。如不能,則從楚、豫下淮安,金陵可襲而有也。既至陝州,屢敗,盡發河上屯守諸賊以迎官軍,驅所掠難民為前鋒以誘敵。官軍屢勝輕敵,日馳逐數百里。河南所在皆荒,諸軍既深入,饋餉不繼。
丙子,自成書巨牌行至官軍,刻期會戰。時襄、洛豪傑並起,各保塞以逐賊,大者萬人,少者數千。若毛顯文、劉弘起、沈萬登皆起布衣為將領。潛山宋正奇集鄉兵數萬扼險隘,賊不敢下。承天方國安以兵復承天。老回回屯夷陵,官軍擊敗之,諸縣多恢復。大雨連旬,傅庭軍乏餉。
壬子,兵噪於汝州,降盜李際遇陰通賊。
癸丑,賊率精騎大至。傅庭問計於諸將,高傑請戰,白廣恩曰:「我師困,宜駐師分據要害,步步為營,以薄賊易耳。」傅庭恐賊遁,曰:「將軍何怯!獨不如高將軍耶!」廣恩不懌,引所部八千人先去。賊前鋒名「三堵牆」,一紅、一白、一黑,各七千二百人來薄。官軍接戰,陷賊伏中。賊乘之,官軍大敗,陷泥淖死者數千人。高傑立嶺上望曰:「不可支矣。」麾眾退,諸軍盡西走。賊驅大隊疾追,一日馳走四百里,至於孟津。官軍死亡四萬餘人,盡喪其軍資數萬。傅庭與傑收散亡數千騎渡垣曲,走河北。初,賊驅難民誘官軍,斬獲皆良民也。傅庭不知其詐,奏:「賊聞臣名皆驚潰。臣誓肅清楚、豫,不以一賊遺君父。」識者憂之,至是果敗。賊別將克汝州,殺戮過當。
戊午,自成向潼關,白廣恩擊破之。孫傅庭亦回軍潼關,眾尚四萬。
十月辛酉朔,副總兵沈萬登復汝寧。萬登,汝寧大俠也,聚鄉勇萬餘人。李自成偽授威武大將軍,不受。鳳督馬士英承制授副總兵。是日,偽將軍馬尚志蒞任,萬登潛遣諜入城,因擁眾入,誅尚志並諸偽官。
壬戌,一隻虎陷閿鄉,即自成弟李過也。疾走至潼關,獲督師大纛。
丙寅,賊以纛紿守關者,乘間突入,潼關陷。李自成間道緣山崖出潼關後夾攻,官軍大潰。賊既入關西行,一隻虎陷華陰,傅庭及白廣恩退屯渭南。賊合眾數十萬陷渭南,傅庭沒於陣,知縣楊暄被執不屈死。賊屠渭南,陷華州。
戊辰,陷商州,商雒道黃世清不屈死之,賊屠商州。
乙丑,陷臨潼,關中人心所在瓦解。陝西巡撫馮師孔知寇棘,急入西安收保,俄賊至。
辛未,師孔督兵出戰,陣陷被執,不屈死之。西安陷,按察使黃炯自盡。長安知縣吳從義、指揮崔爾達俱投井死。秦府長史章世炯自經死。紳士死者甚眾。右都御史三原焦源溥罵賊磔死。磁州道副使祝萬齡至學宮拜先聖,從容自經死。禮部主事南居業罵賊死。宣撫焦源清、參政田時震俱不受偽職死。御史王道純大罵賊不屈死。解元席增光、舉人朱誼泉俱投井死。山東監軍僉事王征七日不食死。都司吏丘從周罵賊死。餘吏民皆相率降於賊。總兵白廣恩逃而追獲,降之。
初,自成剽掠十餘年,既席捲楚、豫,始有大志。然地四通皆戰場,所得郡縣,官軍旋復之。至是,既入秦,百二山河,遂不可制。自成據秦王府,偽授秦王存樞權將軍,世子妃劉氏曰:「國破家亡,願求一死。」自成遣歸外家。秦藩富甲天下,擁貲千萬。賊之犯秦也,戶部尚書倪元璐奏曰:「天下諸藩,無如秦、晉山險,用武國也。宜諭兩藩,能任殺賊,不妨假之以大將之權。如不知兵,宜悉輸所有。與其齎盜,何如享軍!賊平之後,益封兩藩各一子如親王,亦足以報之。兩王獨不鑒十一宗之禍乎?賢王忠而熟於計,必知所處矣。」書上,不報。至西安陷,秦藩府庫盡為賊有。賊分兵徇諸縣皆陷,蒲城知縣朱一統抱印投井死。
初,自成在楚議所向,牛金星請先取河北,直搗京師。楊承裕欲先據留都,斷漕運。獨顧君恩曰:「否,否!先據留京,勢居下流,難濟大事,其策失之緩。直搗京師,萬一不勝,退無所歸,其策失之急。不如先取關中,為元帥桑梓之邦。且秦都百二山河,已得天下三分之二,建國立業。然後旁略三邊,資其兵力,攻取山西,後向京師。進退有餘,方為全策。」賊從其計。先是,賊好殺掠,牛金星勸以不殺,遂嚴戢其下,民間稍安堵,輒相誑惑,人無鬥志。自成遂改西安府為長安,榜掠巨室助餉。
辛未,進白廣恩蕩寇將軍剿賊,時上信廣恩,尚未知其降賊也。李自成分兵略鄜、延,中部知縣華堞知城小不支,先令妻妾自縊。一妾年少遣之,其妾亦垂泣投繯,華堞遂經死。官兵進剿汝寧,一路偽官土寇俱盡,河南稍寧。
庚寅,上始聞潼關失守,以兵部侍郎餘應桂總督陝西三邊,收拾邊兵,相機剿寇。應桂聞命飲泣,陛辭曰:「不益兵餉,雖去何濟!」上默然,發帑金五萬給軍。應桂遷延河上不進。
十一月,總兵王定、高傑自渭南敗,各帥所部奔延安。自成命賊將田斌守西安,自往塞上。
甲午,高傑聞賊至,以兵渡河而東入山西,王定奔榆林。自成陷延安,大會群賊,戎馬萬匹,旌旗數十里,於米脂祭墓。以五百騎按行鳳翔,守將誘而殲之。自成怒,親攻鳳翔,陷之,屠其城。
壬寅,李自成發金數萬,招榆林諸將,以大寇繼之。備兵副使都任及故總兵王世顯、侯世祿、侯拱極、尤世威、惠顯等,斂各堡精銳入鎮城,大集將士,謂之曰:「若等守乎?降乎?」各言:「效死無二。」遂推世威為長,主號令,繕甲兵。賊遣偽官說三日不聽,賊怒。
乙未,賊四面環攻,城上強弩迭射,賊死屍山積。更發大炮擊之,賊稍卻。
丙午,賊攻寧夏,鎮兵逆戰,三勝之,殺賊精銳數千。自成歸西安,益發賊往寧夏。關中諸賊聞寧夏之敗,數萬東奔商、雒,出潼關,復散入河南。
壬子,自成復往攻寧夏。
丁巳,李自成陷榆林。榆林被圍,諸將力戰殺賊,賊死者萬人。賊攻益力,逾旬不克。賊以衝車環城穴之,城崩數十丈,賊擁入,城遂陷。副使都任闔室自經死,總兵尤世威縱火焚其家百口,揮刀突戰死。諸將各率所部巷戰,殺賊千計。賊大至,殺傷殆盡,無一降者。闔城婦女俱自盡,諸將死事者數百人。榆林為天下勁兵處,頻年餉絕,軍士饑困,而殫義殉城,志不少挫,闔城男子婦女無一人屈節辱身者。榆林既屠,賊搗寧夏。寧夏總兵官撫民迎降。三邊俱沒,賊無後顧,長驅而東矣。自成攻慶陽,城中堅守四日,力不支城陷。備兵副使段復興、董琬,鄉紳太常少卿麻禧死之。屠慶陽,執韓王。時賊遣偽王往關東靈、閿諸路,大張偽榜,移檄河南郡縣,河南西境賊皆設偽官。官兵守懷慶府。
十二月,李自成遣賊入漢中,不克。高傑在絳州,聞李自成將東渡,分道東走。
戊辰,至蒲州。李自成前鋒渡河入山西,巡撫蔡懋德先屯平陽,至是以歲暮還太原。
庚辰,賊至河津,陷平陽,知府張嶙然走太原,吏民皆降,賊殺西河王等三百人。高傑聞平陽陷,擁兵東下澤州。山西郡縣聞賊至,望風迎款。賊遣偽牌遍行山西,其辭甚悖。李自成遣賊陷甘州。先是,鳳翔、蘭州開門迎賊。賊渡河,莊浪、涼州二衛俱降,遂圍甘州,乘夜雪登城。巡撫甘肅林日瑞、總兵郭天吉、同知藍臺等並死之,殺居民四萬七千餘人。西寧衛尚堅守不下,至明年二月詐降,殺偽官賀錦等。
十七年(甲申,一六四四)春正月,李自成稱王於西安,僭國號大順,改元永昌。自成久覬尊號,懼張獻忠、老回回相結為患。既入秦,通好獻忠。獻忠厚幣遜詞以報之,自成喜,遂僭號。牛金星為丞相,更定六政府尚書等偽官。
三月乙巳,李自成自山西抵京師,環攻九門。
丁未,京城陷,帝后崩。
丙辰,遼東總兵平西伯吳三桂聞京師陷,帝后殉難,遂縞素發哀,乞師於我大清討賊,薄山海關,傳檄遠近。李自成聞之大驚,脅三桂父襄作書招三桂,令舊將唐通遺三桂書勸降,且言「東宮無恙」。三桂不答,上書其父,略曰:「父既不能為忠臣,桂亦安能為孝子。桂與父訣,請自今日。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,不顧也。」書至,自成益懼。三桂頓兵山海關,以忠義激將吏,規取京師,唐通不能禦,三桂殺賊騎殆盡。初,三桂諭其下曰:「吾不忠不孝,何顏立天地間!」欲自刎,其下俱曰:「將軍何至此!吾輩當死戰。」遂大破賊。
己巳,京城外遍張吳三桂檄,共約士民縞素復仇,一時都人皆密制素幘。
庚午,李自成率兵六萬東行,劉宗敏、李過等從之,挾太子、永王、定王、吳襄自隨。太子、二王玄幘綠衣,各一兵抱之馬上,都人擁觀多隕涕。
甲戌,李自成向永平。
丁丑,吳三桂大破賊於關門。賊初破京師,精銳不過數萬,所至虛聲脅下,未常經大敵。既飽掠思歸,聞邊兵勁,無不寒心。自成知成敗決於一戰,益驅賊連營並進。三桂悉銳出戰,無不一當百,奮擊殺賊數千人。賊亦賈勇迭進。自成挾太子登高岡,立馬觀戰。賊眾三面圍三桂兵,三桂兵東西馳突,賊散而複合。我大清兵至,繞出三桂右,所向披靡莫當。自成策馬走,諸賊遂大潰,自蹂踐死者數萬人。諸軍分道乘之,殺其大帥五人,奪輜重無算。自成以數千騎急走永平。
戊寅,自成遣使赴軍中議和,三桂曰:「歸我太子、二王,速離京城,使鍾簴如故,而後罷兵。」自成請旋師,如三桂言求和,三桂許之。自成拔營而西。
己卯,三桂追賊於永平,又破之。賊奔竄還京師,毀京城外民居數萬間,並夷牛馬牆,稍遲者殺之,凡數萬人。三桂兵壓城,自成合兵一十八營以拒戰。三桂進攻之,連拔其八寨,斬首二萬。自成殺吳襄首,以高竿懸城上,盡殺襄家三十八口。三桂披髮墜鞍哭於地,三軍感憤怒,拔刀砍地誓殺賊。
丙戌,李自成自稱帝,即位於武英殿,偽磁侯劉宗敏扶創出,平立不拜,曰:「爾故我等夷也。」偽官皆拜,宗敏不得已,再拜而退。
丁亥昧爽,李自成出齊化門西走。先運薪木積宮內,縱火發炮擊毀諸宮殿。又燒九門雉樓,火光燭天。先是,三桂知賊將西走,設疑兵於西山,密取酒罌數千,實以石灰,夜埋齊化門道上,上覆浮土。賊萬馬並馳而出,踐罌皆穿,馬足驚踣,後騎相壓奔,石灰迷目不可視。疑兵遠噪以驚之,賊陣大亂。三桂望城中火作,知賊走,繞城而西,追奔三十里。賊馬騾俱重載,日行數十里,追兵至,盡棄其輜重婦女。自盧溝至固安百里,盔甲衣服盈路,賊兵散去者又數萬。三桂徐收所棄,已逾數百萬。賊既得脫西走,三桂復率大兵追賊。至保定,賊還兵而鬥,奮擊破之。又追破之於定州北,奪其婦女二千,獲輜重無算,招降潰賊萬餘人。自成屯真定,既屢敗,憤極,復勒精騎擊三桂。三桂兵張兩翼以進擊,斬其大將三人,首萬級。自成大敗,還真定,益發兵攻三桂。三桂接戰,自晨至晡未決。三桂分兵迭戰,自成漸引卻。自成中流矢墜馬,掖而騎馳還營,即拔營西走,度故關入山西。三桂以兵逐之,及關而止,遂還軍京師。
李自成自井陘西行至平陽,分兵守山西諸隘,益發關中兵西攻漢中,陷之。李自成復遣兵出潼關攻掠河南,又遣降賊叛將馬科至四川,掠保寧一路。
吳三桂追賊入山西,時西部復攻臨洮、甘肅以牽之。自成數戰不勝,遂棄山西走西安。我大清兵西伐,李自成合賊數十萬,悉銳迎戰。鐵騎衝堅而入,賊披靡,斬首數萬,劉宗敏、田見秀等俱死,賊眾大潰,棄西安,走商、雒。
丙子,自成棄陝,以兵出潼關,分軍為八營,三道俱下,南略地至襄、郟。我大清兵既定三秦,下河南,入楚取荊、襄。李自成南奔辰州,將合張獻忠。獻忠已入蜀,遂留屯黔陽。部賊亡大半,然尚擁眾十餘萬。乏食,遣賊將四出抄掠,黔陽四境雞犬皆盡。川湖何騰蛟進攻之。自成營於羅公山,倚險築塹為久屯計。勢彌蹙,食盡,逃者益眾。自成自將輕騎抄掠,何騰蛟伏兵邀之,大敗,殺傷幾盡。自成以數十騎突走村落中求食,村民皆築堡自守,合圍伐鼓共擊之。自成麾左右格鬥,皆陷於淖。眾擊之,人馬俱斃,村民不知為自成也。截其首獻騰蛟,驗之左顱傷鏃,始知為自成。李過聞自成死,勒兵隨赴,僅奪其屍,滅一邨而還,結草為首,以袞冕葬之羅公山下。賊諸將奉李過為首,改名李繡,渡湖入險山中,後改名李赤心。群盜俱散亡。
谷應泰曰:
國以民為本,民以食為天,故曰積貯者,天下之大命也。史稱關中大祲,而三輔寇盜縱橫。《周官》荒政十二,而興大役以業貧民。至若青、徐歲饑,樊崇以起,長垣歲凶,仙芝作亂,蓋揭竿之變,往往由於請磬之匱也。況乃汰郵驛,減冗卒,使亡賴奸人無所得衣食,則益煽而為亂,走死地如騖耳。
崇禎之初,銳意恭儉,東南織文,西北游徼,並行裁罷。而李自成以驛胥失職,值饑民不沾泥等倡亂延安,因往從之。又與耿如杞潰兵相合,旬月之間,眾至萬餘,推為闖將。蓋潰兵得饑民,則向道既精;饑民得潰兵,則壁壘益厚。又況延綏地連邊鎮,俗嫻弓馬,民多獷悍。秦長西陲,雄制列國;唐起靈武,終復兩京。揆之自成起事,雖屬毛賊,實則勁旅也。此時明察之官,剽銳之將,便當厚集眾師,一鼓擒滅。比之唐周上書,馬元車裂,宋賢謀亂,鷹揚捕斬,斯為得之。而乃養癰坐大,馴致蔓延,此豈非計之失耶!
雖然,自成之起延安也,自秦入豫,由蜀躪楚,轉寇關東,僭號襄、鄧。十餘年之間,曹文詔敗之於商、雒,陳奇瑜敗之於漢中,左光先敗之於富平,左良玉扼之於武關,賀人龍破之於靈、陝,孫傅庭敗之於襄城,亦未嘗不自縛乞降,投繯引決。而究至狼奔豕突,死灰復燃者,則以號令乖方,韜鈐不飭,中朝無良、平之謀,而行間無李、郭之將也。乃者車廂峽之困,自成解甲矣,而更給票免死;興平、武功之捷,自成計阻矣,而乃緩兵待撫;崤函合圍之舉,自成坐斃矣,而云「圍師必缺」。又且得臣之猛,按劍行誅,節度之師,同日奔潰,以至嗣昌仰藥於前,傅庭陣亡於後,而天下事不可為矣。
自成乃更北攻寧夏,略定三邊,東搗居庸,長驅京邑。洎乎祿山陷都,惟事聲色;黃巢入篡,大掠貲財。突令言於宜春,坐朱泚於北闕。遂使銅駝榛莽,鍾簴灰銷。自古潢池之禍,未有若斯之酷者也。
嗟乎!彼自成者,非有殊才絕力,不過狡黠善騎射耳。而謀主牛金星、顧君恩輩,則井窺之智也。孽黨劉宗敏、白旺等,則瘈犬之猛也。奈何千丈之堤,潰於蟻穴;天府之險,踣於困獸哉!以予論之,假令貨賄屏絕,則將必盡材;文法便宜,則權不中制。而又有武侯以興復自任,晉公以討賊自效者,即寇雖鴟張,不難一舉而撲滅之也。然則顛覆之禍,固當責之廟算歟!
第七十九卷 甲申之變
懷宗崇禎十七年(甲申,一六四四)春正月朔,大風霾,占曰:「風從乾起,主暴兵城破。」鳳陽地震。李自成稱王於西安,僭國號曰順,改元永昌。賊掠河東,河津、稷山、榮河、絳州一路俱陷。自成偽牒兵部約戰,言三月十日至。兵部執牒者,則京師人自涿州還,值逆旅,客予十金代投。以為詐,斬之。上憂寇,臨朝而歎曰:「卿等能無分憂哉!」大學士李建泰進曰:「主憂如此,臣敢不竭力!臣晉人,頗知寇中事。臣願以家財佐軍,可資數月之糧。臣請提兵西行。」又曰:「進士石嶐願單騎走陝北,連甘肅、寧夏之兵,外連羌部,召募忠勇,勸輸義餉,剿寇立功。否亦內守西河,扼吭延安,使賊不得東渡。」上悅曰:「卿若行,朕當仿古推轂。」上欲用石嶐,建泰曰:「俟臣西行,酌而用之。」
癸丑夜,星入月中,占云:「星入月中,國破君亡。」
乙卯,上命大學士李建泰出師,行遣將禮,命駙馬都尉萬煒以特牲告太廟。上臨軒廷,授建泰節劍。備法駕警蹕,御正陽門,賜宴餞之。命五府掌印,侯伯、內閣、六部、都察院掌印官及京營總協侍坐,鴻臚贊禮,御史糾儀,大漢將軍侍衛,設宴作樂。上親賜卮酒,曰:「先生之去,如朕親行。」建泰頓首起行,上目送之,良久返駕。是日大風揚沙,占曰:「不利行師。」建泰御肩輿,不數武桿折,識者憂之。授進士凌駉職方司主事,隨輔臣監軍。赦李政修罪,隨輔臣軍前效用。以郭中傑為副總兵,充督輔中軍旗鼓。西洋人湯若望隨行,修火攻水利。進士程源私於監軍凌駉曰:「此行也,兼程抵太原,收拾三晉,猶可濟也。若三晉失守,無能為矣。」建泰出都,道聞山西烽火甚急,建泰家且破,因遲行,日三十。裡師次涿州,營兵逃歸者三千人。行至廣宗,紳衿城守不納,攻三日破之,殺鄉紳王佐,笞知縣張弘基。是日,即移兵出城。初,建泰承上寵命,恃有家財可佐軍需。已,聞家破,進退失措,逡巡畿內而已。
二月朔,上平旦視朝,忽得偽封,啟之,其詞甚悖。末云:「限三月望日至順天會同館暫繳。」一時相顧失色,朝罷,遂不復問。李自成陷蒲州。及汾州、懷慶不守,福王出奔,與太妃相失,遂至衛輝依潞王。自成至太原。太原無重兵為守,山西巡撫蔡懋德遣牙下驍將牛勇、朱孔訓出戰,孔訓傷於炮,牛勇陷陣死,一軍皆歿,城中奪氣。賊移檄遠近,有云:「君非甚暗,孤立而煬蔽恒多;臣盡行私,比黨而公忠絕少。甚至賄通宮府,朝廷之威福日移;利入戚紳,閭左之脂膏盡竭。」又云:「公侯皆食肉紈袴,而倚為腹心;宦官皆齕糠犬豚,而借其耳目。獄囚累累,士無報禮之心;徵斂重重,民有偕亡之恨。」人讀之多為扼腕。蔡懋德知事必不支,寫遺表令監紀賈士璋間道奏京師。中軍盛應時見之,退歸,先殺其妻子,誓將死敵。
初八日,風沙大起,賊乘風夜登城,懋德、應時策馬赴敵死。趙布政、毛副使及府縣各官四十六員咸死之,賊屍之於城。李自成至黎城,他將陷臨晉。上下罪已詔,曰:「朕嗣守鴻緒,十有七年。深念上帝陟降之威,祖宗付托之重,宵旦兢兢,罔敢怠荒。乃者災害頻仍,流氛日熾,忘累世之豢養,肆廿載之兇殘。赦之益驕,撫而輒叛。甚至有受其煽惑,頓忘敵愾者。朕為民父母,不得而卵翼之;民為朕赤子,不得而懷保之。坐令秦、豫丘墟,江、楚腥穢,罪非朕躬,誰任其責!所以使民罹鋒鏑,蹈水火,殣量以壑,骸積成丘者,皆朕之過也。使民輸芻挽粟,居送行齎,加賦多無藝之征,預征有稱貸之苦者,又朕之過也。使民室如懸磬,田卒污萊,望煙火而無門,號冷風而絕命者,又朕之過也。使民日月告凶,旱潦薦至,師旅所處,疫癘為殃,上干天地之和,下叢室家之怨者,又朕之過也。至於任大臣而不法,用小臣而不廉,言官首鼠而議不清,武將驕懦而功不奏,皆由朕撫馭失道,誠感未孚。中夜以思,跼蹐無地。朕自今痛加創艾,深省夙愆。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氣,守舊制以息煩囂,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,蠲額外之科以養民力。至於罪廢諸臣,有公忠正直,廉潔幹才尚堪用者,不拘文武,吏、兵二部確核推用。草澤豪傑之士,有恢復一郡一邑者,分官世襲,功等開疆。即陷沒脅從之流,能捨逆反正,率眾來歸,許赦罪立功,能擒斬闖、獻,仍予通侯之賞。於戲!忠君愛國,人有同心;雪恥除凶,誰無公憤!尚懷祖宗之厚澤,助成底定之大功。思克厥愆,歷告朕意。」
詔下,賊前鋒已至大安驛,議京師城守。賊至忻州,官民迎降。遂攻代州、五臺,官吏迎降。總兵周遇吉守代州,出奇奮擊,連戰十餘日,殺賊萬餘。賊合諸路賊進攻,遇吉兵少食盡,退守寧武關。賊陷懷慶,抵固關,分趨真定、保定。督輔李建泰兵過東光不戢,士民閉城拒守。建泰怒,留攻三日,破之。上至是始聞山西全陷,命跡訪諸王。遣內官監制各鎮,太監高起潛監寧前鎮,盧惟寧監天津、通、德、臨津,方正化監真定、保定,杜勛監宣府,王夢弼監順德、彰德,閻思印監大名、廣平,牛文柄監衛輝、懷慶,楊茂林監大同,李宗允監薊鎮中協,張澤民監西協。
兵部言:「各處物力不繼,而事權紛拏,反使督撫借口。」上不聽。
真定兵叛降賊。知府丘茂華聞儆,先遣家人出城,總督徐標執茂華下獄。標麾下中軍伺標登城晝守禦,劫標城外殺之,出茂華。茂華遂檄屬縣叛待寇,賊數騎入城收帑籍。近京三百里,寂然無言者。
進魏藻德禮部尚書、文淵閣大學士、總督河道、屯練,往天津。進方岳貢戶部尚書兼兵部尚書、文淵閣大學士、總督漕運、屯練,往濟寧。魏藻德辭新銜,允之。有言各官不可令出,出即潛遁,遂止藻德等不遣。
詔徵天下兵勤王,命府部大臣各條戰守事宜。上候於文華殿,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、少詹事項煜、右庶子李明睿各言南遷及東宮監撫南京。上驟覽之,怒甚,曰:「諸臣平日所言若何?今國家至此,無一忠臣義士為朝廷分憂,而謀乃若此!夫國君死社稷,乃古今之正。朕志已定,毋復多言!」吏科都給事中吳麟徵請「棄山海關外寧遠、前屯二城。徙吳三桂入關,屯宿近郊,以衛京師」。廷臣皆以棄地非策,不敢主其議。
前總督陝西餘應桂奏:「賊眾號百萬,非天子全力注之不可。天下鎮將,河南左良玉,關東吳三桂,並高傑、唐通、周遇吉、黃得功、曹友義、馬科、張天祿、馬岱、劉澤清、土國寶、劉良佐、葛汝芝及副將丘磊、惠登相、王光恩、孔希賢、金守亮等合之,調赴軍前,會師真、保之間。督撫之外,加一督師,如史可法、王永吉其人,賜以尚方,懸公侯之賞以鼓勵之,庶賊可滅也。」
大學士陳演乞休,許之,賜金幣。始上憂秦寇,演謂無足慮,至是不自安,求去。寇薄寧武關,傳檄五日不下,且屠。總兵周遇吉悉力拒守,大炮擊賊萬餘人。會火藥盡,或言:「賊勢重,可款也。」遇吉曰:「戰三日,殺賊且萬,若輩何怯耶?能勝之,一軍盡為忠義;萬一不支,縛我以獻,若輩可無恙。」於是開門奮擊,殺賊數千人,賊懼欲退。或為賊策曰:「我眾彼寡,但使主客分別,以十擊一,蔑不勝矣。請去帽為識,見戴帽者擊之。遞出戰,不二日可殲也。」賊引兵復進,迭戰,脫帽以自別,我兵大敗。遇吉闔室自焚,揮短刀力鬥,被流矢,牙兵且盡,見執罵賊,賊於市磔焉。遂屠寧武,嬰稚不遺。李自成既殺遇吉,歎曰:「使守將盡周將軍者,吾安得至此!」
寇犯大同,兵民皆欲降,命城守不應。總兵朱三樂自刎,巡撫衛景瑗,督理糧儲戶部郎中徐有聲、朱家仕俱死之。文學李若葵合家九人自縊,先題曰「一門完節」。李自成入大同六日,殺代府宗室殆盡,留偽將張天琳守之。天琳殺戮兇暴,閱兩月,陽和軍民約鎮城軍民內應,殺天琳。
二月己丑,命部院廠衛司捕各官譏察姦宄,申嚴保甲。巷設邏卒,禁夜行,巡視倉庫草場。魏藻德請自出京議餉,不許。召兵部尚書張國維、庶吉士史可程、進士朱長治、陳州諸生張鑻於中左門。鑻言三策,首請太子監國南,首擇耆臣輔之。
宣府告急,命鎮朔將軍王承胤偵寇所向。
庚寅,召文武大臣、科、道於中極殿,問今日方略。奏對可三十餘人,有言守門乏員,當今之急,無如考選科、道,餘皆練兵加餉習聞也。是日,命內監分守九門,稽出入。京城武備積弛,禁兵皆南征,太倉久罄。至是,命襄城伯李國楨提督城守,守西直門,各門勛臣一,卿亞二。諭文武各官輸助。初議僉民兵,魏藻德曰:「民畏賊,如一人走,大事去矣。」上然之,禁民上城。辛卯,督師大學士李建泰上書請駕南遷,願奉太子先行。壬辰,上召對平臺,諭閣臣曰:「李建泰有疏,勸朕南遷。國君死社稷,朕將何往!」大學士范景文、左都御史李邦華、少詹事項煜請先奉太子撫軍江南。兵科給事中光時亨大聲曰:「奉太子往南,諸臣意欲何為!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?」景文等遂不敢言。上復問戰守之策,眾臣默然,上歎曰:「朕非亡國之君,諸臣盡亡國之臣爾!」遂拂袖起。
欽天監奏帝星下移。詔封總兵吳三桂平西伯,左良玉寧南伯,唐通定西伯,黃得功靖南伯,給敕印。劉澤清實升一級。劉良佐、周遇吉、高傑、馬岳、馬科、姜宣、孔希貴、黃蜚、葛汝芝、高第、許定國、王承胤、劉芳名、李棲鳳、曹友義、杜允登、趙光遠、卜從吉、楊御蕃各升署一級。督撫馬士英、王永吉、黎玉田、李希沆,分別應加實署。始棄寧遠,征吳三桂、王永吉率兵入衛。又召唐通、劉澤清率兵入衛。澤清前命移鎮彰德,因縱掠臨清南奔。惟唐通以八千人入衛。已,同太監杜之秩守居庸。
賊犯保定,大學士李建泰已病,中軍郭中傑縋城降賊,兵潰。賊入保定,建泰被執。御史金毓峒守西門,賊執之,入三皇廟見賊帥。毓峒奮拳毆賊帥,仆之,躍入井中死。妻王氏自經。毓峒從子振孫以武舉效力行間,登城射賊,多應弦而斃。城陷,眾解戎衣自匿,振孫王裲襠大呼曰:「我御史金毓峒姪也。」賊支解之。毓峒子罌婦陳氏,年十八,與其祖母張、母楊、嫂常,一時盡投於井。張抱孫於懷同下,侍婢四人亦從下。
乙未,命太監馬思理馳赴大同督兵援剿。李自成宿陽和,遂長驅向宣府。宣府叛將白廣恩貽總兵姜瓖書約降,監視太監杜勛緋袍八騶郊迎三十里,軍民聚謀籍籍。巡撫朱之馮懸賞勞軍守城,無一應者。三命之,咸叩頭曰:「願中丞聽軍民納款。」之馮獨行巡城,見大炮,曰:「汝曹試發之,可殺數百人,賊雖殺我無恨矣。」眾又不應。之馮不得已,乃自起燃火,兵民競挽其手。之馮乃奪士卒刀自刎。宣府軍民俱迎降於賊。鄉紳張羅彥自殺。
上按籍勛戚大璫,徵其助餉。遣太監徐高諭嘉定伯周奎為倡,奎謝無有。高泣諭再三,奎漫詞以對。高拂然起曰:「外戚如此,國事去矣。多金何益!」奎奏捐萬金,上少之,勒其二萬。奎密書皇后求助,後勉應以五千金,令奎以私蓄足其額。奎匿中宮所畀二千金,僅輸三千金。太監王永祚、曹化淳助至三萬、五萬。王之心最富,上面諭之,僅獻萬金。諸內官各大書於門曰:「此房急賣。」複雜出雕鏤玩好諸物,陳於市以求售。後賊拷王之心,追十五萬,他金銀器玩稱是。周奎抄見銀五十二萬,珍幣複數十萬。魏藻德首輸百金。陳演既放未行,召入,訴清苦。百官共議捐助,勉諭至再,最後每省限額,浙江六千,山東四千,先後共二十萬。時諭上等三萬金,皆無應。惟太康伯張國紀輸二萬,餘不及也。又議前三門巨室,各輸糧給軍,且贍其妻孥,使無內顧,諸巨室多不樂而止。或謂從逆官吏,多非其心,請赦河南、北所俘偽官,以攜賊黨。
丙申,大風霾,晝晦。命司禮太監王承恩提督內外京城,總督薊遼王永吉節制各鎮,俱聽便宜行事。賊警益逼,有勸上南遷者,上怒曰:「卿等平日專營門戶,今日死守,夫復何言!」諭兵部曰:「都城守備有餘,援兵四集,何難刻期滅寇!敢有訛言惑眾,及私發家眷出城者擒治!」
庚子,上召對,惟問兵餉。以舉朝無人,常泣下。廷臣長策,惟閉門止出入,餘無一籌。議增兵外城,則內闕;增兵內城,則外闕。襄城伯李國禎在事,亦不敢抗王承恩。
辛丑,分營都門設大炮。上又召對群臣,問禦寇方略,諸臣皆嚄唶不能對。廷臣舉兵部職方司員外萬元吉知兵,算任司馬。給九門守者人百錢,召前太監曹化淳可守城。
南京孝陵夜哭。
癸卯,風晦。寇自柳溝抵居庸關。柳溝天塹,百人可守,竟不設備。總兵唐通、太監杜之秩迎降,撫臣何謙偽死私遁。總兵馬岱自殺其妻子,疾走山海關。時京師以西諸郡縣,望風瓦解,將吏或降或遁。偽權將軍移檄至京師,云:「十八日至幽州會同館暫繳。」京師大震,詔三大營屯齊化門外。
甲辰,賊陷昌平州,諸軍皆降。總兵李守鑅罵賊不屈,手格殺數人,人不能執,諸賊圍之,守鑅拔刀自刎。賊焚十二陵享殿,傳儆至京師。先是,上知寇儆益急,下吳麟徵《請徙寧遠疏》,飛檄趣三桂入關。三桂徙五十萬眾,日行數十里。是日,始及關,賊騎已過昌平矣。太監高起潛棄關走西山,賊分兵掠通州糧儲。上方御殿,召考選諸臣問裕餉安人,滋陽知縣黃國琦對中旨,授給事中。餘以次對,未及半,秘封入,上覽之色變,即起入。諸臣立候移刻,命俱退,始知為昌平失守也。是夜,賊自沙河而進,直犯平則門,竟夜焚掠,火光燭天。京師內外城堞凡十五萬四千有奇,京營兵疫,其精銳又太監選去,登陴羸弱五六萬人、內閹數千人,守陴不充。無炊具,市飯為餐。餉久闕,僅人給百錢,無不解體。而賊自破中原,旋收秦、晉,久窺畿輔空虛,潛遣其黨輦金錢氈罽,飾為大賈,列肆於都門。更遣奸黨挾貲充衙門掾吏,專刺陰事,纖悉必知。都中日遣撥馬探之,賊黨即指示告賊,賊掠之入營,厚賄結之。撥馬多降賊,無一騎還者。有數百騎至齊化門迤平則門而西,營兵屯近郊者詰之,曰:「陽和兵之勤王者。」實皆賊候騎也。時人心洶洶,皆言:「天子南狩,有內官數十騎擁護出得勝門矣。」守門皆內官為政,卿貳勛戚不得上。
乙巳昧爽,開西直門納避難者,內官坐城上,以令箭下,門立啟,無敢詰問,勛戚大臣惟坐視而已。上早朝,召對諸臣而泣,俛首書御案十二字,以示司禮監王之心,尋拭去。
漏下已刻,急足叩城下,曰:「遠塵沖天,寇深矣。」守城內臣使騎探之,報曰:「哨騎也。」不為意。
日且午,有五六十騎彎弓貫矢,大呼「開門」。守卒亟發炮,斃二十騎,難民死數十人,門始閉。須臾,賊大至,方報「過盧溝橋」,俄攻平則、彰義等門矣。城外三大營皆潰降,火車、巨炮、蒺藜、鹿角皆為賊有。賊反炮攻城,轟聲震地。京軍五月無餉,一時驅守,率多不至,每堵一人多不及。諸臣方侍班,襄城伯李國楨匹馬馳闕下,汗浹沾衣,內侍呵止之,國楨曰:「此何時也!君臣即求相見,不可多得矣。」內臣叩之,曰:「守軍不用命,鞭一人起,一人復臥如故。」上召入,因命內臣俱守城,嘩曰:「諸文武何為?」且言:「官止內操,我甲械俱無,奈何?」或曰:「我輩月食五十萬,效死固當。」乃請如己巳歲所派數,俱乘城,凡數千人。上括中外庫金二十萬犒軍。是日,細民有痛哭輸金者,或三百金,或四百金,各授錦衣衛千戶。
丙午,寇攻城,炮聲不絕,流矢雨集。仰語守兵曰:「亟開門,否且屠矣!」守者懼,空炮向外,不實鉛子,徒以硝燄鳴之,猶揮手示賊,賊稍退,炮乃發。賊驅居民負木石,填濠急攻。我發「萬人敵」大炮,誤傷數十人,守者驚潰,盡傳城陷,合城號哭奔竄。賊駕飛梯攻西直、平則、德化三門,勢甚危急。太常少卿吳麟徵累土填西直門,因單騎馳入西安門。吏部侍郎沈惟炳守門,曰:「內守有宦寺,百官不得入,奈何?」麟徵排門而入,太監王德化語麟徵曰:「守城人少奈何?請增益之。」麟徵至午門,遇大學士魏藻德,止之曰:「兵部調度兵餉已足,公何事張皇耶?藻德且出閣。上方休,公安從入?」麟徵流涕,固請得以非時見,藻德挽之出。
是日,封劉澤清東平伯。時左諭德楊士聰、衛胤文入直,語閣臣:「左良玉、吳三桂俱封,而遺劉澤清。且臨清地近,可虞也。」閣揭上,得封。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至正陽門,欲登城,中貴拒之。李自成對彰義門設座,晉王、代王左右席地坐,太監杜勛侍其下,呼:「城上人莫射,我杜勛也。可縋下一人以語。」守者曰:「留一人下為質,請公上。」勛曰:「我杜勛無所畏,何質為!」提督太監王承恩縋之上,同入見大內,盛稱:「賊勢重,皇上可自為計」。守陵太監申芝秀自昌平降賊,亦縋上入見,備述賊犯上不道語,請遜位。上怒叱之。諸內臣請留勛,勛曰:「有秦、晉二王為質,不返,則二王不免矣。」乃縱之出,仍縋下。勛語守璫王則堯、褚憲章輩曰:「吾黨富貴自在也。」初,聞勛殉難,贈司禮監太監,蔭錦衣衛指揮僉事,立祠,至是,始知勛固從賊為逆也。
兵部尚書張縉彥奏曰:「時勢如此危急,臣屢至城閾,欲覘城上守禦,輒為監視抑沮。今聞曹化淳王化成縋賊杜勛上城,未知何意,恐有姦宄不測。」章上上手書遣縉彥上城按之。至城,內監沮之如故。示以上傳,始登。問:「杜勛安在?」云:「昨暮上,今晨下之。已上聞,無容致詰。」又曰:「尚有秦、晉二王在城下,亦欲通語。」縉彥曰:「秦、晉二王既降寇,如何可上!」內監拂衣去。因閱城上,守卒寥寥。兵部侍郎王家彥痛哭云:「賊勢如此,監視將營兵調去,李襄城處尚有十之四。家彥所守,兩堵僅一卒。」語未竟,城下坎牆聲急,太監王承恩炮擊之,連斃數人。王化成等飲酒自若。縉彥馳至內閣,約同奏,至宮門,傳止之。上下詔親征。召駙馬都尉鞏永固,謀以家丁護太子南行,對曰:「臣等安敢私蓄家丁,即有之,何足當賊!」乃罷。已,召王承恩亟飭內員備親征。申刻,彰義門啟,蓋太監曹化淳獻城開門也。賊恣殺掠,前太學士蔣德璟宿會館被創。上亟召閣臣入,曰:「卿等知外城破乎?」曰:「不知。」上曰:「事亟矣,今出何策?」俱曰:「陛下之福,自當亡慮。如其不利,臣等巷戰,誓不負國。」命退。
是夕,上不能寢。內城陷,一閹奔告,上曰:「大營兵安在?李國楨何往?」答曰:「大營兵散矣。皇上宜急走。」其人即出,呼之不應。上即同王承恩幸南宮,登萬歲山,望烽火燭天,徘徊踰時。回乾清宮,朱書諭內閣:「命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,來輔東宮。」內臣持至閣。因命進酒,連沃數觥,歎曰:「苦我民爾!」以太子、永王、定王分送外戚周、田二氏。語皇后曰:「大事去矣。」各泣下。宮人環泣,上揮去,令各為計。皇后頓首曰:「妾事陛下十有八年,卒不聽一語,至有今日。」皇后拊太子、二王慟甚,遣之出。後自經。上召公主至,年十五,歎曰:「爾何生我家!」左袖掩面,右揮刀斷左臂,未殊死,手栗而止。命袁貴妃自經,繫絕,久之蘇,上拔劍刃其肩。又刃所御妃嬪數人。召王承恩對飲,少頃,易靴出中南門。手持三眼槍,雜內豎數十人,皆騎而持斧,出東華門。內監守城,疑有內變,施矢石相向。時成國公朱純臣守齊化門,因至其第,閽人辭焉,上太息而去。走安定門,門堅不可啟,天且曙矣。帝御前殿,鳴鐘集百官,無一至者。遂仍回南宮,登萬歲山之壽皇亭自經。亭新成,所閱內操處也。太監王承恩對縊。
上披髮御藍衣,跣左足,右朱履,衣前書曰:「朕自登極十七年,逆賊直逼京師。雖朕薄德匪躬,上干天咎,然皆諸臣之誤朕也。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,去朕冠冕,以髮覆面,任賊分裂朕屍,勿傷百姓一人。」又書一行:「百官俱赴東宮行在。」猶謂閣臣已得硃諭也。不知內官持硃諭至閣,閣臣已散,置几上而反,文武群臣無一人知者。
丁未昧爽,天忽雨,俄微雪。須臾,城陷。賊先入東直門,殺守門御史王章,守卒蟻墜。兵部侍郎張伯鯨走匿民舍。賊騎塞巷,大呼民間速獻騾馬。賊經象房橋,群象哀鳴,淚下如雨。內臣前導。兵部侍郎王家彥自經於民舍。大學士魏藻德等未聞變,猶傳單醵金,方岳貢、范景文方傳導至西長安門,亟還。賊千騎入正陽門,投矢,令人持歸,閉門得免死。於是俱門書「順民」。太子走詣周奎第,奎臥未起,叩門不得入,因走匿內官外舍。上之出至南宮也,使人詣懿安皇后所,勸後自裁,倉卒不得達。兩宮已自盡,宮人號泣出走,宮中大亂。懿安皇后青衣蒙頭,徒步走入成國公第。尚衣監何新入宮,見長公主斷肩仆地,與宮人救之而蘇。公主曰:「父皇賜我死,我何敢偷生!」何新曰:「賊已將入,恐公主遭其辱,且至國丈府中避之。」乃負之出。
午刻,李自成氈笠縹衣,乘烏駁馬,偽丞相牛金星、尚書宋企郊等五騎從之。時宮中大亂,諸賊帥率其騎,皆擐甲執兵,先入清宮。諸宮人逸出,遇賊,復入。宮人魏氏大呼曰:「賊入大內,我輩必遭所污,有志者早為計!」遂躍入御河死,頃間從死者積一二百人。自成自西長安門入,彎弓仰天大笑,手發一矢,中坊之南偏。至承天門,自成顧盼自得,復彎弓指門榜語諸賊曰:「我一矢中其中字,必一統。」射之不中,中天字下,自成愕然。牛金星趨而進曰:「中其下,當中分天下。」自成喜,投弓而笑。司禮視印太監王德化以內員三百人先迎德勝門,令仍舊任。各監局印官迎,亦如之。因集選百餘人,餘皆散去。
自成入宮,問帝所在,大索宮中不得。偽尚璽卿黎某進曰:「此必匿民間,非重賞嚴誅不可得。今日大事,不可忽也。」乃下令獻帝者賞萬金,封伯爵,匿者夷族。自成登皇極殿,據黼座。牛金星檄召百官,期二十一日俱集於朝,禁民間諱自成等字。自成同偽都督劉宗敏等數十騎入大內,太監杜之秩等率黨為前導。自成責其背主當斬,秩等叩首曰:「識天命,故至此。」自成叱去之。賊分宮嬪各三十人,牛金星、軍師宋獻策等亦各數人。宮人費氏,年十六,投眢井,賊鉤出之,見其姿容,爭相奪。費氏紿曰:「我長公主也,若不得無禮,必告汝主。」群賊擁之見自成。自成命內官審之,非是,賞部校羅賊。羅攜出,費氏復紿曰:「我實天潢之胤,義難苟合,惟將軍擇吉成禮,死生惟命。」賊喜,置酒極歡。費氏懷利刃,俟賊醉,斷其喉立死,因自刎。自成大驚,令收葬之。
內臣獻太子,自成留之西宮,封為宋王,太子不為屈。
辛亥,改殯先帝、后。出梓宮二:以丹漆殯先帝,黝漆殯先後。加帝翼善冠、袞玉、滲金靴,後袍帶亦如之。
谷應泰曰:
粵稽懷宗,以戊辰即位。而李自成諸賊,即以是歲起延安,禍本相尋,若與俱始焉。自茲以後,懷宗未明求衣,徵兵檄餉,日以討賊為事。而自成輩蹷而復振,有同鳥獸之散,忽若鳶烏之聚。遂使民勞板蕩,將霣妖氛,蓋至十七年之久。而黃巢直逼關門,赤眉大入內地,雖有智者,又安所謀禦敵哉!
乃若正旦風霾,孝陵夜哭,恒星入月,帝曜下移,則天變見矣。又若僭號咸陽,略據太原,突入居庸,驟窺畿輔,則地險失矣。更若勤王之徼,征者未赴,罪已之詔,聞者不感,飾賈吏於輦下而機務盡輸,誘撥馬於營中而偵刺鮮實,則人事去矣。
當此之時,苟且以自救,忍恥以圖存者,止三策耳。餘應桂請會師真、保,吳麟徵請徙帥入衛,范景文、李邦華請遷國南都,此其可行者也。然而發言盈庭,是用不集者,智絀於晚圖,而事乖於窘步也。卒之北門鎖鑰盡授貂閹,東閣鼎鐺徒聞肉食,帑乏瓊林之聚,兵多祁父之呼,奪禁門而不啟,幸戚裡而卻返。斯時虞淵日墜,空想揮戈;周鼎天移,誰能沒水。蓋至後宮賜盡,三王出奔,國破家亡,既血飛於繡襪,生人死別,又腸斷於桓山,豈非涉亂世而多艱,生皇家而不幸者乎?
更可哀者,酌卮內殿,望火南宮。殺生取義,寧從青蓋之占;披髮投繯,不入景陽之井。然且朕屍可裂,民命毋殘,恨結幽泉,言存衣帶。語云:「國君死社稷。」又云:「亡國正其終。」宜乎蓐螻之蟄御,誓欲前驅,而拔舍之大夫,相從地下也。
然而致禍有由,因衰激極。彼周業衰於幽、厲,不在(上單下心)狐;漢道替於桓、靈,豈關蜀郡。故明不亡於武皇者,以孝宗之蘊澤厚;而明無救於懷宗者,以熹廟之留毒長也。乃論者又以善善惡惡,郭公致亂,知人則哲,帝堯所難。即懷宗遺詔,亦以諸臣誤國,理或有然爾。
第八十卷 甲申殉難
懷宗崇禎十七年(甲申,一六四四)三月十九日丁未,賊李自成陷京師,帝崩於煤山,大學士兼工部尚書范景文死之。初,賊犯都城,景文知事不可為,歎曰:「身為大臣,不能從疆場少樹功伐,雖死奚益!」十八日召對,已不食三日矣。飲泣入告,聲不能續。翌日城陷,景文望闕再拜自經,家人解之,乃賦詩二首,潛赴龍泉巷古井死,其妾亦自經。
戶部尚書兼侍讀學士倪元璐聞難,曰:「國家至此,臣死有餘責。」乃衣冠向闕,北謝天子,南謝母。索酒招二友為別,酬漢壽亭侯像前,遂投繯。題几案云:「南都尚可為。死,吾分也。慎勿棺衾以志吾痛。」因詔家人曰:「若即欲殮,必大行殮,方收吾屍。」乃縊死。三日後,賊突入,見之顏色如生,賊驚避他去。一門殉節,共十有三人。
左都御史李邦華聞難,歎曰:「主辱臣死,臣之分也,夫復何辭!但得為東宮導一去路,死,庶可無憾已矣。勢不可為矣。」乃題閣門曰:「堂堂丈夫,聖賢為徒,忠孝大節,矢死靡他。」乃走文丞相祠再拜,自經祠中。賊至,見其冠帶危坐,爭前執之,乃知其死,驚避去。
左副都御史施邦曜聞變慟哭,題詞於幾曰:「愧無半策匡時難,但有微軀報主恩。」遂自縊,僕解之復甦,邦曜叱曰:「若知大義,毋久留我死。」乃更飲藥而卒。
大理寺卿凌義渠聞難,以首觸柱,流血破面,盡焚其生平所著述及評騭諸書,服緋正笏望闕拜,復南向拜訖,遺書上其父,有曰:「盡忠即所以盡孝,能死庶不辱父。」乃繫帛奮身絕吭而死。
協理京營兵部右侍郎王家彥,賊犯都城,奉命守得勝門。城陷,家彥自投城下不死,折臂足。其僕掖入民舍,自縊死。賊燔民舍,焚其一臂,僕收其遺骸歸。
刑部右侍郎孟兆祥,賊犯都城,奉命守正陽門。賊至,死於門下。妻何氏亦死。其子進士章明,收葬父屍亟歸,別其妻王氏曰:「吾不忍大人獨死,吾往從大人。」妻曰:「爾死,吾亦死。」章明以頭蹌地曰:「謝夫人。然夫人須先死。」乃遣其家人盡出,止留一婢在側。章明視妻縊,取筆作詩。已,復大書壁曰:「有侮吾夫婦屍者,吾必為厲鬼殺之。」妻氣絕,取一扉,置上,加緋服。又取一扉置妻左,亦服緋自縊。囑婢曰:「吾死亦置扉上。」遂死。
左諭德馬世奇,是日方蚤食,聞變,曰:「是當死。」家人曰:「奈太夫人何?」世奇曰:「正恐辱太夫人耳!」遂作書別母。侍妾朱氏、李氏盛服前,世奇曰:「若辭我去耶?」二妾言:「主人盡節,吾二人亦欲盡節。」拜辭已,並入室自縊。世奇亦遂縊。家人救之復甦,告曰:「聞聖駕已南幸矣,可為從亡計。」世奇不應,睹二妾已死,笑曰:「若年少,遂能死乎!」乃朝服捧敕北面再拜,取冠帶焚之於庭。以司經局印置案上,囑僕曰:「上如出幸,以此上行在。否則投之吏部。」復南向拜母,端坐引帛,力自縊死。
左中允劉理順,賊入城,理順題於壁曰:「成仁取義,孔、孟所傳。文信踐之,吾何不然。」酌酒自盡。其妻萬氏、妾李氏及子孝廉並婢僕十八人,闔門縊死。賊多河南人,至其居,曰:「此吾鄉杞縣劉狀元也,居鄉厚德。吾軍奉李將軍令護衛,公何遽死也!」數百人下拜,泣涕而去。時謂臣死君,妻死夫,子死父,僕死主,一家殉難者,以劉狀元為最。
太常少卿吳麟徵,奉命守西直門。賊勢急,同守者相繼避去。麟徵遺友人書曰:「時事決裂,一旦至此。同官潛身遠害,某惟致命遂志,自矢而已。」丁未城陷,徒步歸,賊已據其邸,因入道左三元祠。時傳天子蒙塵,有勸公南歸,不應。同官來,招之降賊,怒揮之戶外,遂自經。家人救之蘇,泣而請曰:「明旦待祝孝廉至,可一訣。」麟徵許之。先是,祝孝廉淵以奏保劉宗周被逮留京師。淵晨至,麟徵酌酒慷慨與別,曰:「自我登第,時夢見隱士劉宗周題文信國《零丁洋詩》二語於壁,數實為之。今老矣,山河破碎,不死何為!」相對泣數行下,因作書訣家人曰:「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,一旦而失。身居諫垣,無所匡救,法應褫服。殮時用角巾青衫,覆以單衾,籍以布席足矣。茫茫泉路,咽咽寸心,所以瞑予目者,又不在乎此也。罪臣吳麟徵絕筆。」書畢,投繯死之。淵為視含殮乃去。
右庶子周鳳翔,帝崩,梓宮暴露東華門外,鳳翔赴哭慟絕。歸寓,遺書訣父,有曰:「男今日幸不虧辱此身,貽兩大人羞,吾事畢矣。罔極之恩,無以為報,矢之來生。」復作詩一首,有「碧血九泉依聖主,白頭二老哭忠魂」之句。向闕再拜自縊,二妾從之俱死。
檢討汪偉,先是,聞賊漸近都城,遺友人書曰:「京師單弱,不惟不能戰,亦不能守,一死外無他計也。」及賊犯闕,偉(忄宅)憏累日不食。妻耿氏從容語曰:「苟事不測,請從君共死。」丁未城陷,偉趨吳給事甘來所,約同殉難。歸與妻耿氏呼酒命酌,偉大書前人語於壁,曰:「志不可屈,身不可降,夫婦同死,節義成雙。」為兩繯於梁間,偉就右,耿氏就左。既皆縊,耿氏復揮曰:「止,止!雖在顛沛,夫婦之序不可失也。」復解繯正左右序而死。
戶科給事中吳甘來,賊薄京師,兄禮部員外泰來至寓,執甘來手泣曰:「事勢至此,奈何?」甘來曰:「有死無二,義也。」城陷,傳聞聖駕南出。甘來曰:「上明且決,必不輕出。」乃疾趨皇城,不得入。返寓,家人進飲食,卻之。有勸甘來潛遁者,甘來曰:「今不能調兵殺賊,顧欲苟全求活耶!」遂作書,以後事囑其兄弟。檢几上,有疏草在,曰:「留此恐彰君過。」取火焚之。兄子家儀奔至,相與慟哭。曰:「我不死,無以見志。汝父死,無以終養。古者兄弟同難,必存其一。使皇上在,則土木袁彬,遜國程濟,皆可為也。否則求真人於白水,起斟鄩於有仍,是我雖死猶生也。努力勉之!」遂冠帶北向拜者五,南向拜者四,賦絕命詩一首,引佩帶自縊死。
監察御史王章,賊犯京師,章與給事中光時亨同巡城。至阜城門,賊緣堞而上,從人駭走,賊持刃問曰:「降否?」章叱之曰:「不降。」賊以刃築其膝仆地,遂遇害。章子之拭,後死難於閩,甚烈,與章同。
監察御史陳良謨聞變,痛飲作詩,為繯於梁,欲自盡。妾時氏有娠,良謨謂之曰:「吾年踰五十無子,汝幸有娠,倘生男,以延陳氏血食,汝必勉之。」時氏曰:「主人死,妾將誰依?與其為賊辱,不如無子也。妾請先死,以絕君念。」遂入投繯。良謨別作一繯,與之同盡。
監察御史陳純德,時提督北直學校。行部至易水,試士未竟,聞都城賊警,即戒裝入都。不數日城陷,自縊死之。
四川道御史趙譔,巡視中城,捕賊諜殺之。城陷,賊獲譔,譔瞑目大罵,賊怒,殺於白帽(彳胡亍)衕。太僕寺丞申佳胤,聞城陷,投井死。吏部員外郎許直,都城陷時,傳先帝從齊化門出,有客勸曰:「天子南巡,公等宜扈蹕偕行,共圖光復。」直唯之。既而出門一望,曰:「當此四面干戈,駕將焉往?」比聞帝崩,號慟幾絕。有客從旁慰解,動以親老子幼。直曰:「有兄在,吾無憂也。」是夜為書報其父,作詩六章,起拜闕,已,復拜父畢,自縊死之。一手持繩尾,一手上握,神氣如生。
兵部郎中成德,賊報急,即致書同年馬世奇曰:「主憂臣辱,我等不能匡救,貽禍至此,惟有一死以報國耳。君常忠孝夙稟,諒有同心也。」及帝崩,梓宮暴露東華門,德以雞酒哭奠梓宮前。賊怒,露刃脅視之,不為動。歸寓,跪母張氏前慟哭。母曰:「我知之矣。」入室自縊死。妻張氏亦死。一子六歲,德撲殺之,然後自殺。
兵部員外郎金鉉,賊攻城急,鉉跪母章氏前,曰:「兒世受國恩,職任車駕。城破,義在必死。得一僻地,可以藏母,幸速去。」母曰:「爾受國恩,我獨不受國恩耶?事急,廡下井是吾死所。」鉉慟哭,即辭母往視事。丁未,歸至御河橋,聞城陷,鉉望寓再拜,即投入御河。從人拯救,鉉咬其背,急赴深處。時河淺,俛首泥泞死之。家人報至,母章氏亦投井死,鉉妾王氏亦隨死。其弟諸生錝哭曰:「母死我必從死。然母未歸土,未敢死也。」遂棺殮其母。既葬三日,復投井而死。
光祿寺署丞於騰雲,冠帶呼妻亦衣命服,同縊死。
副兵馬使姚成、中書舍人宋天顯皆自盡。
中書舍人滕之所、阮文貴,經歷張應選,咸投御河死。
儒士張世禧,二子懋賞、懋官,父子俱自經死。又菜傭湯之瓊見先帝梓宮過,慟哭觸石死。
襄城伯李國楨,賊李自成舁帝后梓宮於東華門外設廠,百官過者,莫進視,國楨泥首去幘,踉蹌奔走,跪梓宮前大哭。賊執國楨見自成,復大哭,以頭觸階,血流被面,賊眾持之。自成以好語誘國楨使降,國楨曰:「有三事,爾從我即降。一,祖宗陵寢不可發;一,須葬先帝以天子禮;一,太子、二王不可害。」自成悉諾之,扶出。賊以天子禮藁葬先帝於田貴妃墓,惟國楨一人斬衰徒步往葬。至陵,襄事畢,慟哭作詩數章,遂於帝后前自縊死之。
新樂侯劉文炳,賊破外城,帝召文炳同駙馬鞏永固各率家下二十餘人,欲於崇文門突圍出。不得,乃回宮。文炳歎曰:「身為戚臣,義不受辱,不可不與國同難。」其女弟適李,年未三十而寡,文炳召之歸。城陷,與弟左都督文耀擇一大井,驅子孫男女及其妹十六人,盡投其中。縱火焚賜第,火燃,俱投火死。祖母瀛國太夫人,即帝外祖母也,年九十餘,亦投井死。
駙馬都督鞏永固,從帝突圍出,不得,歸家。殺其愛馬,焚其弓刀鎧仗,大書於壁曰:「世受國恩,身不可辱。」時樂安公主先薨,以黃繩縛子女五人於柱,命外舉火,遂自剄從之。
太傅惠安伯張慶臻聞城陷,盡散財物與親戚。置酒一家聚飲,積薪四圍,全家燔死。宣城伯衛時春聞變,合家赴井死,無一存者。錦衣衛都指揮使王國興聞變,自縊死。
錦衣衛指揮同知李若珪守崇文門,城陷,作絕命詞云:「死矣!即為今日事;悲哉!何必後人知。」自縊死。
錦衣衛千戶高文采守宣武門,城陷,一家十七人皆自殺,屍狼籍於路。
順天府知事陳貞達自盡。
陽和衛經歷毛維張不屈死。
太監王承恩從帝於煤山。帝崩,承恩再拜慟哭,退而自縊於亭下,與大行相望。
百戶王某,周鍾寓其家,百戶勸鍾死,鍾不應,出門欲降。百戶挽鍾帶至斷,鍾不聽,百戶自經。
長洲生員許琰,聞京師之變,悲號欲絕,遍體書「崇禎聖上」四字,絕粒七日而死。
谷應泰曰:
聞之君臣大義,有死無貳;忠孝大節,有死無隕。以故須漕碎體,弘演納肝,蕩陰被矢,侍中濺血。莫不氣激傾輈,志堅化碧,皜皜乎與秋日嚴霜比潔也。然而為之君者,或智昏菽麥,恩同草芥。有若東昏在齊,屠肉沽酒,孫皓居吳,燒鋸截頂。而且軹道牽牲,冀存末裔;東堂索蜜,猶丐餘生。甚乃騎導劉聰之畋,身墜景陽之井。莫不義辱宗社,形污囚縶。然為之臣者,猶尚奮臂不顧,蹈難如歸。辛賓之死,抱而不解;吉朗之亡,哭而彌詈。嗚呼!主辱臣死,無所逃也。
況乎懷宗宵旰臨朝,唏噓畢命。公主揕胸,妃後並縊。引經死社稷,遺詔愛百姓。自古亡國正終,未有若斯之烈者。以故鼎湖弓墜,到處攀髯,望帝魂歸,自然啼血。雖穆滿之一軍皆化,田橫之五百從死,《傳》美「殺身成仁」,《易》稱「致命遂志」,蓋亦未為過也。考其時,闔門同死者:中允劉理順、新樂侯劉文炳、惠安伯張慶臻、宣城伯衛時春、駙馬鞏永固、金吾高文采是也。父與子俱死者:少司寇孟兆祥、儒生張世禧是也。母與妻子俱死者:樞部郎成德、金鉉是也。妻妾從死者:大學士范景文、左諭德馬世奇、檢討汪偉、御史陳良謨、勛丞於騰蛟是也。獨身效死者:大司農倪元璐、中丞施邦曜、廷尉凌義渠、少司馬王家彥、太常卿吳麟徵、庶子周鳳翔、給諫吳甘來、御史王章、陳純德,吏部郎許直、兵馬姚成、中書宋天顯、滕之所、阮文貴,百戶王某、知事陳貞達、經歷張應選、毛維張是也。聞難餓死者:長洲諸生許琰是也。凡此諸臣者,無論道術素許,至性勃發,位列三階,榮邀一命,莫不椎心扼吭,追路相從。良以衣帶夙銘,馮生者固少;宮車晏駕,蓐蟻者益多耳!
若乃袁景倩之父子,並殲石頭;江萬里之夫妻,同趨止水。甚者一門伏劍,闔室自焚。雖祖宗豢養之恩,亦懷宗拊循之效也。論者又以生多誤國,死未酬君。夫文山開閫,宋室何功;張巡嚼指,睢陽不守。而諸人乃以刀筆之深文,詆箕尾之毅魄,含血噴人,適以自污其口矣。又若李國楨斬衰送葬,絕命陵前;王承恩扶服煤山,雉經亭下。以至菜傭湯之瓊慟哭梓宮,觸石而死,抑何盡節之多也。嗚呼!石窌河西,盡有吾君之痛;風車雲馬,猶聞殺賊之聲。予蓋讀懷宗之君臣,而歎其亡國之正也。雖與日月爭光可也。